“不必为丢失的日光惋惜,她虽甜美,却是短暂。万事万物均源于黑暗,也必死于黑暗。我们在黑日下跌入深潭,即是顺理成章,命运之必然!因此,我们提前接受黑暗的馈赠,回归其中寻求永生,并且发现它更有力量!”雷德的声音在莱特耳中回响。

一群乌鸦嘶叫着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地上,“咔哒咔哒”地啄起来。莱特好奇地跟上去,一眼望见一个四分五裂的死尸。不祥的阴云又笼罩在他心里,肺像灌满了漆黑的污泥,呼吸变得艰难。

眼前的惨象使他神经绷紧,冰冷之血在他体内翻腾,随后又感觉如火焚烧。悲愤之火烤弯了他的腰,驱使他近前去,急促的脚步吓跑了那群乌鸦。他还指望这是兽人的尸体,不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似曾相识的尸体——好像是……他自己!

“黑暗之风本无生命,是瑞根魔主赋予生命;混乱之律亦是规律,罪恶之欲亦是希翼。瑞根魔主勇敢地接受它,又教导我们使用黑魔法,这是一种分享之欲,他的自私即是无私!很多年前,我穷极所能,确保你们义无反顾地去死,就是要你们这批沉睡者在黑暗中重获新生……”雷德的诳语又在空旷的荒原上飘扬。

就在此时,一条流血的手猛然跳到莱特脚下,抓住他的小腿。莱特扭头一看,吓得面色全白,仰面跌倒在那具尸体上。恐惧的寒气又霎时钻入他的心门,填满他的胸腔,流向虚脱般的头脑。

“我,是你的兄弟……”一个在地上打滚的头颅突然转向他,寒飕飕地说起话来。莱特惊恐万分,感觉脚下的地震动了起来,一具具残缺不全的死尸纷纷钻出地面,陆续向他爬来……

莱特挣扎着,从黑混混的水里上浮,随后艰难地咳嗽起来。战斗耗尽了他的气力,每次都会回到这里,每次入睡都不安稳。这次又总是听见蝙蝠和乌鸦尖刻的嘶鸣,醒来后却什么也听不见,唯有噩梦连篇,沉闷的心“扑扑”直跳……

“可叹死亡之火正在兽人身上焚烧,而胜利之光正照在我们身上,”坐在查尔尼斯堡御座上的雷德揭开了他的风帽,露出灰白的面容。他手上捧着一个魔法水晶球,球中飘浮着一道道灰黑色的烟雾,魔爪般的手指在球上滑来滑去。

“如此下去,我们必胜无疑。”此时莱特已经恢复体力,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皮革衣裤,站在雷德面前,面色平静。

“真正的胜利还在后头。”雷德望着手中的水晶球,“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吗?”

莱特凝视着这个黑乎乎的球体,球中有许多飘浮不定的烟雾,看似焦躁不安,恨不得把球挤破。如此神秘之物又让他想起那张“微笑的魔嘴”。“我想,那是死去的灵魂。”莱特牵强附会。

“没错,这是噬魂球。荣誉是敌人的亡魂铸成的!”雷德说道,“这些死性不改的畜生现在也不得好死!与其让他们去水深火热的阴牢地府受罪,填饱瑞根魔主的大肚子,不如将它们变成攻城的炮灰!你说,我这样做是否太仁慈了?”

“确实如此。”莱特点头笑道,思忖了一阵:“接下来,我们是否还要查清兽人病毒的发源地?”

雷德滚动着他火红的眼珠,严苛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我想你不会因良知而挨饿,对吧?难道你会对一只老鼠心慈手软?当你亲历过查尔尼斯荒原的沙尘暴后,你就知道什么是嗜血病毒的真正感染体了。相比之下,兽族不过是它们脚下的尘土。另外,或许你还忘了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对吧?这是我们和命运之士的区别:他们认为自己是命运之主的工具,只能待命,不能自主,更不用说为所欲为了;但我们不同,我们是我们自己!所以目前,我们仍须与瑞根魔主结盟,免得它麾下的吸血探子来骚扰我们。”

莱特抬起疑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一脸呆愣。雷德看出他的疑惑,便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他前面。

“所以,你不是我的召唤体,而是你自己。”雷德的语气变得平和而深重:“我们的心都像漩涡和黑日,还有这颗噬魂球,都是一个个彼此连结和召唤的传送门。这是一种缘份,所以我们同舟共济,互共命运。同样,我们也不是瑞根魔主的奴隶。你可以说他是万恶之主,而我们是第二种嗜血病毒的主使。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在彼此借力,并不代表我们隶属于谁。若要消灭敌人,就要先和它成为朋友。难道,你还不懂吗?”

莱特目光闪烁,思绪依然飘浮。雷德见状,便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放到他肩上。就在那一刻,莱特又突然感受到一股无法抵御的混乱之力从对方转移到他身上,直达心底。

“知道吗,莱特,”雷德坦然说道:“只要你深入自我,就会发现你比谁都冷酷。很快,你就会习惯查尔尼斯荒原的寒冷气候了。我已将一颗噬魂球送给某人,而这一颗,就归你了……”

雷德的严词又使莱特静默无声,他不经意地闭上双眼。那个白衣精灵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她形容憔悴,但神情温和,美好的荣光在她身上闪现,照亮了她身边的一切;她凝重地注视着他,他却一脸迷茫,直到她的形容渐渐衰残,如鲜嫩的绿叶变得枯黄;她的皮肤已经破裂,两眼充血;她的笑容已不再温柔,那不是笑,而是一排尖利的牙齿……

燃烧的狂怒之剑划破了沉闷的夜空,莱特举剑步出查尔尼斯堡,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骑士战甲,挂着黑色披风,头戴风帽,左手搂着一个用来收集兽人亡魂的水晶球——噬魂球。在他背后,是一支凶悍的血族战队……

刺骨的寒气袭向莱特,那个横尸遍野的恶梦又在他脑中浮出,使他脊背发凉,双腿发软。每当他看着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时,他的心就会像消了气的水泡一样。昨日的荣誉似乎在一夜之间香消玉损——他杀的是兽人,还是人?是行善积德,还是助桀为虐?不管如何,荒原上还有异类在呼吸,而铁匠德芬斯的精湛技艺和灵通的伪装术还能派上用场,莱特仍须挺住精神,继续战斗下去。

毋庸置疑,血族的使命就是征战。若非如此,就会被征服。但是试想一下,如果兽族被消灭了,血族的使命又是什么?无论怎讲,莱特都不能回到那个惨淡无光的坟墓继续睡觉了。若不想沦为奴仆,就必须征服。即使这种冲动源自魔鬼,是通往灭亡的道路,也是势在必行之事!

虽然莱特每次骑上那匹黝黑的骏马时心里总会有一些不安,一般人也很难将“秩序与混乱”区分开来。但不管怎样,如今的莱特已经骑虎难下。就算他一直骑在愧疚与担忧上,也只能安慰自我:这还不算太坏,他的马还健壮;他的剑依然坚挺、笔直,前方的路依然明朗、宽阔……

“前进——”莱特将熊熊燃烧的狂怒之剑指向查尔尼斯荒原,血族的军队又开向一个个兽族营地,势如破竹……

咔嗒一声,沉重的噬魂球被放置在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底座上,球里装满了兽人的亡魂,密密麻麻,就像池塘里的小蝌蚪。莱特将手中这把平息的狂怒之剑举到面前,木然注视着它:如此刚硬,如此焦黑;诚然,烈火无法净化,只会越烧越黑,那是绝望者的刑罚——但谁知道呢?有谁被绝望之火烧过?又有谁喜欢庸俗、肤浅的明光?

在一张破损的木桌上,莱特又翻开了查尔尼斯荒原的地图,见图上还标有许多残存的兽人帐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骑上黑马,率军继续剿灭名存实亡的“敌人”……

不得不提及的是,莱特有时也会在荒原里遇见一些“怪人”——它们都是活死人,有些令他印象深刻,就像高地地牢里那个枯死的少女。脏兮兮的长发半掩着糜烂的面容,起皱的皮肤就像大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波纹,血红的眼珠在发丛中透出阴邪的凶光。

莱特把剑指向她,对方毫无惧色,继续向他靠近。骤地,她仰起恐怖的面容,大声嘶叫,鲜血淋漓的嘴一张,露出一排锯齿尖牙。但透过这张变质的面孔,莱特还是可以闻出那种永不枯朽的气质。那是一种逝去的残缺美,命运之神的理想造化——她仍像沾满灰尘和污垢的雕像一样,焕发着高贵典雅的神采。“可畏的少女”使莱特望而却步,他闭上了右眼,试图用他的“血眼”来观察,却步步退后,手中的剑在抖。

全身腐烂的少女继续向他逼近,走投无路的莱特只好把剑顶在她脖子上。没想到此女目空一切,以为武器伤害不了她,便把头一甩。锋利的剑刃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裂口,却没有血流出,只有一些灰黑色的烟雾,如火山灰一般从裂口处渗出。

死去的少女触电似地颤动起来,那烟不停地挤压着她的伤口,使其继续破裂,一直裂到脖子后端。只听咯吱一声响,“少女”的颈骨也被这股邪气折断,她的头滚落在地上,身子也瘫软了下来,就像一个被剪断吊绳的木偶。

接连不断的黑烟从她体内涌出,拖着细长的烟尾。莱特仔细观察,发现这烟好像有头有尾,也似乎听见一连串有节奏有规律的发音,好像在说:“人类的时代已经结束……”直觉告诉他,那是混乱之力,是活的病毒!此女又让他想起那个“微笑的俘虏”。

莱特睁开了右眼,久久凝视着掉落在地的脑袋——那双睁开的眼睛已经从血红色渐变成蓝白色。

命运之神总喜欢按他的模样造物:当他摆动着柔韧的手臂时,便创造了鱼和蛇;当他撑开双掌把拇指接在一起时,便创造了鹰和鸽子……最后,他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精灵和人。但是兽族,他们也是命运的造化吗?至于此类行尸,虽都失去理智,甚至还吃人,却依旧保留着与生惧来的容貌;哪怕垂死挣扎,也要凝视着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纵然鲜血迷糊他们的视线。

此时莱特又迟疑起来,好像又觉察到什么。只听附近传来了浑浊的低吼声和七零八散的脚步声。很明显,那是一大群行尸。它们好像事先有约,纷纷从四周涌来,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排山倒海地冲垮一切孱弱之物。莱特的军队也中了它们的埋伏,一时间兵荒马乱,速速逃散。

莱特紧握着剑,脸上阴云密布。面对这般恶煞,他犹豫不决,最后大喊一声,跑向惊叫的黑马。几个兽人行尸紧追而来,莱特双臂一撑,借助心力将它们推开,立刻骑上马,疾奔起来……

莱特的军队很快撤离,逃到另一个废弃的兽人营地。还好,此军没有遭到重创。他们试图在那些残破的兽人营地里掠走贵重的物品,却不尽人意。相反,所谓的“好运”,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惊喜”,不是藏在镀金的坟墓里,而是被人扔在垃圾堆里。这就是“命运之礼”,唯有眼光明锐的人能看清。终于,莱特在这片不毛之地里找到他心爱的“月光残影”……

那些残缺不全的水晶碎片总与他存在密不可分的心力连结,无论走到哪都藕断丝连,从来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没有哪一种事物能够将彼此隔绝。时空本为一体,无形之力,源自无体;一切皆虚,唯心力真确。离碎片越近,感知愈明显,闪光愈耀眼;此非距离之缘,乃命运之结,一种不可理喻的情结!

正如“微笑俘虏”的讽刺:每在黑暗的角落里寻见一块熠熠生辉的碎片,即可收获些许满足,填补虚空的欲望破口;但随之而来的,仍是那种混乱与不安的感受。这种对比愈发强烈:日光越明,阴影越暗;碎片越大,危机感越强;越是建造,大地越颤;冷厉的阴风一直伴随着疾飞的翅膀。

当他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后才发现可以用心力将它们拼接成一个球,原来,它们都是从同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球上碎开的。他已经在查尔尼斯荒原找到五块碎片,加上此前在精灵高地南端找到的,就有六块了,眼看这颗“记忆之球”就要拼凑起来了。而当他从沉睡中醒来后,就一直感受到自北向南的风向,从碎片分布的位置来看,荒原北部的碎片相对集中,体积较大,说明此球很有可能从高空碎开,并在落地前受强风影响。

这种不寒而栗的巧合又使他想起天遣者艾玫临死前对他说的话:“记忆就像微风,在这片受诅之地飞来飞去。日光之下无新事,过去发生的,现在也在发生。忘恩负义之人,一向如此。”

他发现,这些碎片其实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只是每块碎片映现出来的“记忆片段”都不同。从客观角度看它们都是完整的,就像一面镜子打碎之后仍是大小不一的小镜子,只是映射出来的东西变少了。而这些碎片所呈现出来的影像也都模糊不清、含沙射影,就像早晨的浓雾,或傍晚的阴霾。每拼凑一块,无论大小,迷雾也只会散去一点点,至今仍是扑朔迷离,如湖中的月影。

毋庸置疑,此球仍缺少关键环节。莱特试图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这份丢失的记忆,但每次都是大海捞针。所以目前,他只能对这个举足轻重的“往事”作出大致的猜想,那就是一个年少的男子爱上一个女子,可惜事与愿违,一场变故将彼此残忍地分割。

但他就是打心底无法分辨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还是他人留下的记忆。若非子虚乌有,为何只在球中显现?曾几何时,他还考虑把这些碎片展现给雷德看。如果这球是他的,那么莱特就可能会在适当的时候还给他,免得自己负重前行;如果不是或更有甚者,如果是雷德杀了他的什么人,而后碎尸灭迹……不必多虑了。

显而易见,此球应该就是黑暗降临前高悬于精灵高地大山上的维利塔斯堡之球。其碎片虽小,却都尚存余热,似乎都有发掘不尽的潜能。本已消逝的时光又被恒星般的“碎镜”反射出来,一览无遗。同一块碎片的影像一成不变,但每次看时感觉都不同,总能令他着迷,在老旧里发现新奇。在无限宏观与无限微观中,一切尽是无底洞,看似普通却被赋予情感,就像淤泥般的血肉被超然的心力充满。因此,他断定球中的人还没有死,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或在球内,或在球外,如耳边的轻风一样。

此外,他又想起沉睡之洞密室里的水晶球底座上的那行刻字:“生命体无法摆脱最原始的心结——本性。在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唯有饥饿。”或许他应该再补上几句:“飞鸟找不到害虫,即会以庄稼充饥。人找不到食物,即会吃人。”如他们说:“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

又一个冷飕飕的感受飞入他的心门:若是如此,“爱”与“吃”又有何区别呢?诚然,当下的莱特也几乎变成茹毛饮血的怪物,唯有觅得所有零碎的“食物”才能饱足。不仅如此,这种不满与饥饿还别于其他的嗜血者——并非局限于肉体,更是心灵!这些碎片对他来说更像一个分散于异地的爱人,唯有将她的尸块拼接完整,才能心满意足。若非如此,即是空穴来风!

他对此球情有独钟,对其痴迷近乎心头之肉。新奇之物已经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唯有旧地重游或重返故园方能安心。治愈思乡症的灵丹妙药唯有还乡,若非如此,即便是死,也依旧归心似箭,无法安息。如普尔说:若不重拾遗落之物,就会失去更多。因爱无须任何理由,不管自私无私、善恶美丑,皆由因缘所铸。归心似箭即是指标,当箭有所指时,路才有存在的必要。唯有将逝去的愿景串联成链,才能献给至爱之人。唯有将梦想拼全,才能破镜重圆。唯有寻回知己,才能重获新生!

不论她人是真是假,是过往的哀伤,还是梦中情人,他都要将它催生出来。因为梦中梦,镜中镜,一切均为梦境:现象并不存在,唯有真情实感;生生死死都不足挂齿,唯有梦寐以求之爱。每捡到一小块,他都会在睡觉时梦见它,或是真实的记忆,或是天马行空的幻影,无论如何都令他回味无穷。哪怕只是痴心妄想,也会被这片痴情所驱,孜孜不倦地求索下去,哪怕是头破血流或片甲不留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这些水晶碎片都藏在皮靴内部的皮层里。如今这些“失而复得的记忆碎片”就跟他骨肉难分了。与其丢失,不如加倍呵护;宁可万无一失,也不想追悔莫及。这,就是追忆……

在查尔尼斯荒原上,总能看见一些寻觅的乌鸦。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死尸的味道,于是飞落在尸体上啄食起来,盆满钵满后还恋恋不舍,只等到它们把无法下咽的碎渣吐掉后才不欢而散。哪知没过多久,它们又从远方飞来,落在同一具尸体上,继续啃食之前所吐的残渣。

如血族的血杯所示:饥饿与反胃是两条彼此交缠又分道扬镳的毒蛇,欲罢不能,只能像乌鸦一样围着死尸不走,在无底深坑中反复挣扎,越陷越深;离别越久远,越归心似箭;流血越多,越如饥似渴,乃至变成嗜血如狂的恶兽;只要闻到血,便趋之若鹜,兽性大发;铁越打越顽固,越压迫越火;纸包不住火,理智与情感都薄如纸张,无法抑制欲望之火。茫茫荒原,杳无人烟,寻找水晶碎片,已变成沉睡者的一大要务,除此之外都无足轻重!

只是有些出行并没有交上好运,莱特不得不向东北方向挺进。此时,军中有人看出荒原上的种种异样,便告诉他:一场沙尘暴正在酝酿,务必驻足躲藏。

于是他们又来到一个颓废的兽人营地,这里只有破碎的帐篷和木屋,高大的瑞根魔主像依然挺立在营地中央。

“兽人之国已经倾倒,为何他们的‘神’还没有倒?”莱特一看到它心里就不爽,便从马背上跳下来,拔出长剑,使出黑暗心力,点燃剑上的血色烈焰,猛然劈向雕像的“大腿”。

火热的剑刃劈过了冷硬的大石。此时此刻,“瑞根魔主”依然怒视前方,“左举斧,右持刀”,好像还固步自封地吓道:“我是兽神我怕谁,谁来我劈死谁!”

莱特在他背后使劲一踹,“内柔外刚”的石像即刻断裂并倾倒,摔碎在地上,露出井口般的大窟窿。尘烟跌宕,血族士兵的欢呼在身后涌起。莱特却陷入迷惘:这,就是他们的神?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若是如此,为何他还要对那些水晶碎片爱不释手,被轻薄如雾、吹弹可破的“记忆神像”迷住?如此幼稚,如此无知?

此时荒原起了大风,莱特已决定让军队在此安营休整。呼啸的冷风席卷着灰黄的沙尘,挡住了魔法屏障上交缠的电光,荒原变得迷离阴暗。地面时不时地震动,让人惴惴不安,好像有一个阴险的巨人潜藏在地下,对着地面上的人发出狂野的战嚎。

士兵们都进了帐篷,莱特却在外头踱步,无法安心——他总觉得有人在耳语,每次望去时却只看见帐篷里的火光。那是饮酒作乐之声,除此之外,也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天问兽族是何物?兽人回答是畜生……”此声空灵而闭塞,犹如回音。“人问兽族如何亡?普尔莱特立功劳;鬼问普尔有何武?弹琴说唱把魔除……”莱特一听,神经就发抖。

这声音就是不对劲。莱特担忧起来,握了握剑,循声而去,发现这微小的声音是从中空的瑞根魔主像那里发出来的。他趴到破口边沿探视,发现这破碎的“花瓶”原是一口深深的“魔井”。他企图窥见其中的瑰宝,却是不能,便捡起脚下一块碎石投进去。

没有回音,但仍是那神秘、怪异的话音:“在破碎的镜子中,我看见一分为二的人与兽。在这两片碎镜间,我拾取了耀眼的一片。瘦小的兽人在镜中闪现,他长着一副人嘴和人手。然而镜子照不到他的心:你是人,还是兽?”

莱特无法再愣下去了,他疾步跑向自己的马,从包裹里取来一根长绳,将绳子的一头系在马腿上,然后牵着马走回原地,欲下“井”探个究竟。

“普尔从上到下都穷,皮穷、肉穷、骨穷、脑穷、眼穷、耳穷、嘴穷……普尔一无所有……”破口里面又传出微弱的声音,语气晦涩如呻吟。一种陈腐的感受在莱特心中萌生,有如心声。

而就在这时,帐篷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一个血族士兵。“是吸血妖,它们来了!”另有士兵疾呼。

营地很快陷入慌乱,莱特循声而望,却不见一物,只有呼啸的沙尘。他心里一惊,便抓起绳子,爬上破口,将自己缒下去。绳子的另一端仍被马腿紧紧拉住,却不稳妥,时常晃动。头上的马惊叫了起来,莱特抬头一望,见一个飞驰的黑影一掠而过。他看不清它的样子,只感觉那东西就像一头肥壮而畸形的大蝙蝠。

“井”底下又传来悲愤之声:“春日临了,我能不欢迎吗?她赐鲜花,我能不接受吗?死亡临了,我能不迎接吗?她降落叶,我能不打扫吗?我的心,你为何总是不死?却又容纳诸多死人?我的心,你为何像个坟墓?目睹她们变成腐尸!她们有无数个,葬礼从未停止。我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又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了一个......为何我不能只背一个,为何死亡接踵而至?”

破口之内是一条垂直向下的通道,四壁是未经打磨的粗石,看似一个“幽深的口齿”。莱特继续缒着,每踏石壁一步心里就数一次。这根绳子只有三十三步长,莱特终于缒到绳子的底端,用脚踢了踢井壁——井中的声音依然空旷。他拔出长剑,点燃剑上的火焰,把剑伸到脚下探照——井下依然深不见底。

“死了,死了,死于污浊的尘世……”井下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刻:“看她静静地躺在凌乱的石堆中,如睡一般,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悲伤……啊,命运之神,请容我停留片刻,让我再向这朵干花投去最后一吻,纵然泪水迷糊我的眼神……”

莱特长叹了一口气,深感无奈。此时的他就像一块顽石卡在瓶颈上,既不敢向上呼救,也无法向下深入,只能死死地悬挂在井道中。他的手臂越来越麻,又对头上和脚下的黑暗担惊受怕,无助与压抑感开始困扰他。

“我真是苦,何时能脱离这取死之身?为何叫一个弱不禁风的死行者来扛这活尸……”井下的声音又变得激愤:“闪光的不全是金子,毒蛇占据镀金的坟。在德斯兰的东海岸,有一堆可怕的毒蛇:乌黑的蛇发和那狡诈的蛇尾巴,鲜嫩的皮肉掩藏着腐烂的内脏,流脓与毒的肚腹是那小蛇的窝巢……”

此时此刻,莱特耳中又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仿佛在警告他危险正在逼近。他无助地闭上眼,一个苍白的幻影在他脑中浮起——那是一具裹着破衣裙的骸骨,死气沉沉,却令人望而生畏。

“原来昙花一现之蛇女,即是明日之妖骨横行,你遇见的是一堆活的尸体!狡黠的狞笑,常使狮子哆嗦,哪怕他强悍的体魄。剧毒的视线,刺痛雄鹰双眼,这‘无微不至’的毒液!过了今夜,她将复活,变成行尸走肉,尽情啃食你的肉!”

“住嘴!”莱特叱道,那个声音对他来说仿佛恶毒的诅咒,使他心烦。耳鸣很快变成嘈杂的噪音,越来越刺耳。莱特朝下一望,只见一个漆黑的影子急速爬升,猛扑向他。莱特急忙抬起双腿,试图用剑去挡,不料黑影灵敏地绕开了他。原来这是一群蝙蝠,它们不是冲莱特来的,而是被什么东西惊扰而朝井口急速飞离。

但莱特已经受了惊吓,当他垂下发颤的双腿时,一只本来就没有绑紧的靴子从他脚上脱落了。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也随它一起坠落,因他深知那只靴子里面藏有三块水晶碎片,这些“无比贵重的记忆残片”的丢失对他来说就像掉了半个身子!

越是这样想,他的心就越凉,手也越软。天遣者艾玫从崖边坠落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是从高处落入森林,而如果莱特从这片荒原坠落的话,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望着这个深不见底的黑井,莱特的眼睛开始昏花。破口中的黑暗之力正在迅速消耗他的体力,头上的呼啸声和怪物的嘶叫声又令他闻风丧胆。正如黑骑总将霍斯曼临死前对他说的风凉话:“其实你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嗜血者不应该有恐惧和怜悯,但你的心,软得像堆粪!”

果真如此,莱特的手越来越软,他感到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又想往回爬。但为时已晚,如他在查尔尼斯湖上看到的幻像:此时他也像那些坠入绝望的蝙蝠,因吸血过多而积重难返,深陷泥潭而无法自拔!黑暗之力不断上升,沉睡者却不断下沉,直到上方传来一声凄惨的嘶鸣——命运的吊绳正从垂死的马上脱离。

不,这还不是最坏的事!莱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个无声的呼喊,但此时再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呼救声了。这种失落感如死一般僵,明知死亡近在寸尺,却无力喊话,近乎绝望。

绳子一松,莱特的手也松弛了下来;眼睛一瞪,整个人掉了下去,立时感到自己的心魂被黑日般的“魔井”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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