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因为相州地处河北道东南,与河东离得很近,只有太行山之隔,大军急行,快马加鞭,昼夜即至,唐军这般生猛,史思明与蔡希德节节败退,眼看就要重蹈一年前被郭子仪追着杀的窘境,邺城的百姓们谁也不想成为朔方军的刀下亡魂。
卷起包袱,偷偷逃离的人很多,只是更多人迷茫不已,没有籍贯,失去根基,他们又能逃去哪里,逃到哪里,不是沦为他人鱼肉。不怕死的人亦很多,干脆就在青衣人面前坐下,听他一首曲子,安定心神。
约莫十余天后,青衣人在大琴殿殿门前席地而坐得有一个月了,一日深夜里,红漆金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琴殿伯埙辅公衍穿着一身道袍走了出来,站在李龟年身前一丈处,静静看着他。
辅公衍身前的太极如同一口磨盘大,占据了整个胸脯,月色笼罩下,隐约看得见那支太极似乎在缓缓旋转,散发着幽静深邃的气息。
“你总是想将我逼出来,而今我出来了,若何?”
“城外一叙如何?我们的动静总是太大,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受不了。”
李龟年声音似乎疲惫而淡漠。
“你想动手?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或许吧,这取决于你。”
“你既然叛逃出去了,还要回来做什么?”辅公衍不急着随他出城,反倒是负手而立,与他冷笑说道。
李龟年摇头苦笑,摩挲着斑驳的琴弦,心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可真不想回邺城,你竟明知故问。便抬手指着他,或者说是指着他身后的大琴殿,缓缓说道:
“我背叛的,是这扇门,是你,可祖师,师父,九章经,我从未背叛,他们始终都在我心中。”
辅公衍转身一望,那殿门上久日不修,竟掉了一块红漆,颇损门派威仪,想来也是战乱吃紧,门派中总是人手稀少,显得有些落魄萧索了。
而后回过头来,斜视李龟年,露出轻蔑冷笑。
“你这对门派无功无德之人,有什么资格谈及背叛二字呢?”
李龟年听完沉默半晌,随后无所谓笑笑:
“是不如你有资格,不过是守得门派仅存的一丝清明,不曾偏移祖师初心罢了,哪里比得上伯埙大人,为门派昌盛壮大,添砖加瓦。”
辅公衍抬起头颅,居高临下,眯着双眼打量此人,胸前的太极双鱼轮似乎旋转得愈发快了,欲图将李龟年生生吸进去。
“祖师初心,亦是师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我很想将他交给你,我也很害怕,你早已对它陌生不已,或者根本不想要它了。”
辅公衍细如双柳的眉宇间火焰跳动,本是十分不耐,对李龟年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十分恼怒,可是他口中的那句“祖师初心”,却是唤起了辅公衍深埋心中的潜藏记忆,回想当年,师父他老人家好想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没有将祖师初心交给自己,而是说给了眼前这个师弟听。
许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渔樵问答早已大成,或许自己早已超脱世俗了,或许那祖师初心对自己的修炼没什么作用了,左右李枺绫也死了,修为再精进那么一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那祖师初心,本该给我的,师父没有给,便是从心里心头剜下了一块肉,放在了李龟年的身上,自己能释怀么?自己恐怕不能释怀。
“若是我想要呢?你真的会给么?”
凉风拂过二人身前丈宽之地,仿若拂过高水流水之间的那一抹清风,竟吹动了木琴琴弦,冥冥中吹响了一曲无人听闻过的琴音,仿若是天地间无形的宿命一般,李龟年看着身前自动的琴弦,不禁一阵自嘲,总以为茫茫天地间,自己孤苦一人,度过一身,其实唯一的仇敌与知音,便是眼前这位师兄罢。
流落长安,不知为了什么,守候陛下与贵妃身畔,不知为了什么,而今回到邺城,总算知道自己为了什么。
“你想要,我自然给,随我出城罢,不要惊扰凡尘俗世间的这些可怜人。”
李龟年如同一个苦修道人一般,从怀中抽中一块帕子,十分自然随意的,为木琴擦拭琴弦之间的灰尘,为它套上琴布袋,用绳索捆好,背在身上,又掏出一张半尺丝绸,将玉箫细细包好,藏进袖口内。
辅公衍侧身低眉,静静看他做完这普通人看来极其无趣的一桩小事,出人意料,没有出言嘲讽,而是眼波流转,皱紧眉头,为之动容。
“不得不说,门派弟子很浮躁,如你这般,沉得住气的,几乎没有了。”
“乐器便是我们的一生,是我们用性命托付的珍宝,若是连爱戴乐器的心都没有,又何谈修成神功呢?如今的大琴殿,恐怕已经忘记初心了罢…这都是昔日的因,今日的果啊。”
李龟年的声音如叮咚清泉一般远去,青衫席尘,踏过俗世,徒留辅公衍独自一人,立在原地,胸前太极图旋转缓慢,阴阳调和,乾坤正定,逐渐归为平和。
青衣人不露声响地来,不着痕迹地走,地上徒留一道灰尘规避的浅浅痕迹,令得第二日围观而来的邺城人们失望却又扫兴,没过多久,地上的灰尘也渐渐抹平了,人们归于琐事之繁忙与对朔方军的担忧恐惧,渐渐忘却了青衣人的踪迹,仿若那个相貌平平,青衣淡雅的高士,就如同万千江湖中的一缕清风,昙花一现,留不下一丝痕迹。
方霖站在李龟年盘坐的位置,望着大琴殿气势恢宏的门楹怔怔出神。
头一次离这个世仇般的门派这么近,可是它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独特味道。
三人转身离去,向着城外追赶,去找寻李龟年与辅公衍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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