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的消息真是灵通啊,东岭王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他狞笑着问。

张贺的表情倏地严肃起来:“东岭王不是得罪老臣,而是妨碍了大原朝的长治久安。”

“这话又从何说起?”齐硕检问。

张贺道:“殿下应该知道东岭世子左谦裕在上原从军的事吧,不惜派自己的继位者去上原,足以见得东岭与上原的关系。上原势大,有地、有兵还有税赋,若还与东岭勾结,岂不是更加危险啊?”他哀叹一声,继续说,“陛下顾念旧情,执意与东岭结为儿女亲家,这无疑是在睡觉的枕头里埋了一根针啊,老臣我……”

言犹未尽,便是一阵猛咳。

“丞相可以直接禀明皇兄,来我这里绕一圈作甚?”齐硕检又问张贺。

“若老臣直接禀明,圣上会以为老臣在嫉妒东岭王,是怕东岭王受到重用而故意使绊子。可殿下您不一样,您禀报就不会有产生误会。”张贺解释说。

“是吗?”齐硕检紧紧看着张贺,“丞相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

“殿下明鉴,老臣真是一心为国……”张贺努力起身,嗓音沙哑道,“密信在殿下手中,若殿下认为老臣有私心,大可按下不报,或是直接向圣上述说信件来源,老臣也绝无怨言……”

张贺佯作卑微,实则盘算好了一切,他断定齐硕检不会按下不报,此事毕竟涉及到一位皇子的性命。此外,张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暴露,因为内外朝官员严禁私交,齐硕检绝不会说信是张贺给他的。

车舆回程,行至张贺府邸。虽贵为丞相,张贺的住所却颇显简陋,也就是个普通的三进宅子,府中仆役、护院不过十来人。他早年丧子,随后妻女又相继病逝,五十多岁时就成了孤寡老人,虽然有不少抢着来献殷勤的侄辈、门生,可他只留了苏扬今一人在身边。

苏扬今搀扶老师回到寝房的靠椅上,他吩咐下人打来热水,然后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给老师洗脚。与齐硕检的会面给他留下太多困惑,他本想请教,可抬头一看,老师已是双眼紧闭,满脸都是疲惫和虚弱。

“老师?”他还是试着唤了一声。

张贺没有回应,依旧闭着眼,应是睡着了。

苏扬今没再开口,继续洗脚。洗完后,他将张贺抱到床榻上,盖好被褥。

正要吹灯离去时,张贺忽然睁开眼,叫住他:“有瞻……”

“老师,您快歇息吧。”苏扬今说。

“你方才是不是说话了?老夫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张贺颤声问。

苏扬今瞧了眼窗外漆黑的夜空,说道:“是有些问题没想通,想请教老师来着,不过今天有些晚了,学生明日再来吧。”

“就别等明日了,今日事今日毕吧。”张贺努力撑起身子,充满感慨地说,“人这一辈子看似很漫长,总以为有明日,只有到老眼昏花的时候才会珍惜今日,怕明日不至呐……”

见老师都这么说了,苏扬今搬来圆凳,坐到床榻边。

“老师,您是什么时候与检殿下结识的?”他问。

张贺坦言道:“一年多以前吧,此事老夫未与任何人讲过,当然也包括你。”

苏扬今忽觉一丝落寞,又问老师:“之前东岭王查到的那名要揭发私贩官粮的仓监,是检殿下找人封的口吧?”

张贺“嗯”了一声,说:“老夫与他见面不多,见也都是让北市那家玉器店搭线,从不直接见面。当时他从筠县带回一个粮案证人,老夫一得消息便通过玉器店找了他,说来也巧,圣上正好让他接了左浩钧的差,不然李沛和郭璧就不好保了。”

“老师,这便是学生不明白的地方,检殿下不是圣上的弟弟吗,为何会帮着袒护咱的人呢?”苏扬今凝神看向张贺,满目的困惑。

张贺轻轻一笑:“有瞻,我问你,一定得是中原士人才会帮我们吗?”

苏扬今皱起眉头说:“这倒不一定,但检殿下总归是上原人,还是皇室宗亲,学生实在是想不到他助我们的理由。”

张贺道:“凡是能共谋好处的人,都可以拉拢,不在乎他原本身份如何。所谓天下事,无非谈判与交易,只要弄清楚他人要什么,便可无往不利。”

“检殿下要什么呢?”苏扬今问。

“出头的机会。”张贺沉声道,“咱这位圣上恤民是恤民,但对身边人太差,齐硕检作为他的弟弟,还身兼亲卫统领,却连个爵位、连块封地都没混上,秩阶也不过千石。齐硕检要出头,就只能走官场那一套,交朋友、结同僚,以寻机会。可他身为羽章中郎将,普通官员都避嫌,不敢与之来往,这时老夫主动一些,他当然不会拒绝。”

苏扬今若有所悟,但细想后还是担忧,惶然道:“万一圣上知道了,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有些险值得冒。”张贺接道,“有瞻,我再问你,我们的主子是谁?”

苏扬今一愣,诧异道:“难道不是圣上吗?”

“哪个圣上啊?”张贺追问。

苏扬今一头雾水,恭敬地说:“学生愚钝,请老师指点。”

“是士族啊!”张贺语气倏地沉重起来,“有瞻,你千万记住……谁当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用的官员是我们中原士人,勿要愚忠于任何一位君主,而是要忠于倚靠中原士人治国的君主。齐硕检好歹是齐家人,说不准哪天也能登上大位,咱不可不交,这步闲棋固然凶险,但有用,有用就得落!”

“老师教训得是……学生汗颜。”苏扬今不由地垂下了头。

“还有其他不明白的吗?”张贺又问。

“还有就是那封信……”苏扬今低声说。

“怎么,你觉得那封信是假的?”张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苏扬今皱了皱眉:“学生只是觉得太过蹊跷,怎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封信,但深思一下,好像一切又说得通。”

以他对自己老师的了解,张贺告诉齐硕检的话定是真假参半,但他无法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信是真的。”张贺道,“正因为那封信,我们才能夺回卢陵城,给大瑞又续了几年命。”

“真是左浩钧告的密?”苏扬今瞋目问。

张贺轻摇白头:“老夫也不知道,信的来源一直是个谜。”

苏扬今紧接着说:“检殿下与齐硕桓是一母同胞,兄长之死有蹊跷,他肯定会追查。您有意引导,让他误以为是左浩钧告的密,这样就能给左浩钧安上个……通敌的罪名?”他在说到“通敌”二字的时候顿了顿,毕竟那个时候他和张贺都是“敌”。

“是,也不是。”张贺缓缓道,“老夫确实有意引导,不过左浩钧的嫌疑确实最大。有件小事老夫没有讲,当年在得到这封密信的时候,我问收信的管事是谁来送的,管事描述了送信者的大致相貌,老夫派人去寻,还真寻到了这人,是京城里一个算命的。他交代说有人委托他跑腿送信,承诺事成后给他一个大串,可是委托者没留姓名,他也没有过问。”

“一个大串……”苏扬今忽地悟到些玄机,提声问,“老师,这是委托者的原话吗?”

“你也听出来了?”张贺眼角泛起一丝笑纹。

“‘一个大串’指的是‘一贯钱’,这种说法常见于东岭和云越,当时云越还没参战……还真是东岭告的密!”苏扬今忍不住叫道,“老师,您怎么不直接告诉检殿下呢?”

张贺淡淡道:“空口无凭,刻意提及反倒显得是在污蔑左浩钧了。”

苏扬今倏地失落,默了一阵,又问张贺:“老师,学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何选择经检殿下之手禀明圣上?若真是为了避嫌,随便找个寺署的官员替您上疏即可,把这么重要的证据给了检殿下,万一石沉大海……”

“你说的法子才会石沉大海。”张贺打断他,“圣上既让左浩钧打压我们士人,就会警惕我们揭左浩钧的短,呈报之人但凡有半点中原士族的成分,就演变成党派斗争,圣上不但不会采信,反而会更加器重左浩钧。你看,我们发动那么多人参左浩钧与上原勾结,不也没能让圣上取消婚约吗?“

苏扬今登时哑然,两眼看向了地面。

张贺紧接着说:“齐硕检是上原人,又有皇族宗氏身份,只有连他都开始质疑左浩钧的忠诚时,我们才能破局,才能把郭璧和李沛私贩官粮的事情压下去。郭、李虽贪,但始终是我们的人,他俩被查事小,可丢掉鸿胪、司农二寺事大!”

苏扬今只觉醍醐灌顶,起身鞠躬:“老师深谋远虑,学生实乃望尘莫及!”

“唉,你要学啊,要快些地学……”张贺语气忽地急促,以致于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咳嗽了。苏扬今上前给老师揉背,手却被张贺紧紧握住。

张贺一脸黯然,强忍住咳嗽道:“四十年了,有瞻……”他声音无比沙哑,“老夫在这几座宫殿进进出出四十年了,历经两朝五帝,干不动了……”

苏扬今心头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在他心中,这位老态龙钟的长者恰如一名辛勤不懈的裁缝,终其一生都在缝补“中原士族”这面大旗。

“老师您福寿安康,百岁可期。”苏扬今揉了揉眼角。

“百岁可期……”张贺苍白地笑着,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终点,“有瞻,你谦逊稳重,不纵私欲,若为师撑不住了,你能保住我们中原士族……”

苏扬今跪在床榻边,忐忑说道:“老师,这担子过于沉重,学生怕担不起……”

“你必须担起来……”张贺倏地低吼,“邹昊书生气重,朱逊只求自保,徐伯符唯唯诺诺,郭璧、李沛私念又太强,担子交给他们为师不放心……只有你,有瞻,只有你才接得了为师肩上这副担子!”

握着老师冰凉的手,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苏扬今泣道:“学生明白了……学生定不负恩师厚望,不负中原万千士子的期待!”

“那老夫就放心了……”张贺长叹一声,慢慢合上了眼。

他安然祥和地睡去,之后便再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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