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从他肩后探头。
这人江湖气重,头戴箬笠,衣裳的补片是东拼西凑而来,说是乞儿太过,却实在不体面。面容被遮挡严实,实在没有好坏之分。
唯独箬笠下的一双笑眼,干净分明。
“望枯小木偶,你不是想找我么?为何我今日走到你跟前了,却如此生分啊?”
风浮濯一声不吭地,只将望枯往身后“掖了掖”:“尔等是何人?”
这疯癫也恣意的人,拍手叫好:“哈哈哈哈!小银柳,是你的就终究是你的,哪怕望枯的确惹人怜爱,我也的确想收入囊中。但她这辈子也不会对我铁树开花的,你只管放宽心!”
风浮濯拳头一紧,面色阴得像是和了墨水:“……轻佻无度。”
那人连同斗笠一并抱住:“诶诶!小银柳,你不是个尊老爱幼、舍己为人的好孩儿么?打长辈可不对啊!即便你年少不记事,可你尚在襁褓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望枯身子倾斜:“莫非……你是那四处游走的道士?”
道士两眼挤出褶子:“对咯!”
风浮濯袖口跳出那余下的两根结靡琴弦,交叉去他的脖颈上:“为何此时现身?”
道士擦拭额上汗,浮夸之至:“小银柳,都叫你莫要着急了,且听我娓娓道来嘛——道士只为行走四方的名号,我那大名鼎鼎的真身,你们没一个猜得到!”
望枯眨巴眼:“舍竹帝君?”
舍竹噎声:“……”
——盘问不都是三百个来回才能斡旋到底么!怎能一举“中第”啊!
风浮濯撤了结靡琴弦,却不将望枯“让”与他分毫:“我们如何能信你是舍竹帝君?”
“简单。”舍竹随和,他响指一响,天顶便映显出整个四海八荒,“仙界为中心,那头是两大神山,和已然坍塌的空桑山。左边便是妖界,修缮了大半的游风城、将晚城、巫山……”
风浮濯冷不防打断:“给人看画卷倒是轻易。”
“哈哈哈!小银柳,我早说了,你的性子哪有那么沉闷,分明好玩得紧!”舍竹摇指这幅五界画卷,“如此,你便同我说说你要去往何处,我带你飞上去就是了!”
望枯顿挫:“这都是真的?”
舍竹鼻子翘上天了:“我舍竹的确喜欢坑蒙,却不行拐骗之事!”
风浮濯信是信了,却踽行于苍白世道,悲戚疮痍:“若你能早些来,这世道也不会毁于一旦了。”
舍竹摇摇头:“非也,命理是将我也算计在内的。哪怕我能弃仙界为不顾,细细填补休忘尘的每一桩行径,可你看,这世道还是如此了。”
这一灾祸,与过往不同。山还是山,江还是江,明媚推开硝烟,连一小小瓷杯并未应声落地。却只是人去楼空,烟花巷陌里,没了嬉笑怒骂;寻常百姓里,再无灯火阑珊。
纵是举杯向明月,明月都空叹一息,不愿领情,潜藏云翳。
舍竹:“你们二人,既是聪明人,也是古怪人,才不会被此个世道放逐了去。”
哪怕笑眼陈旧,也能品出他的唏嘘不已。
望枯:“舍竹帝君,你分明想救这个世道,为何却不愿插手呢?”
舍竹呵呵一笑:“我答话之前,不妨你们先问问自己,对这世道有何见解?”
风浮濯抿唇作答:“恶胜良善,财胜潦倒,病胜万物,人定胜天。可无论哪般,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舍竹:“不错,那望枯呢?”
望枯思来想去:“……没有见解。”
“也是对的。”舍竹感慨万千,“我曾在人间称帝,哪一日觉得索然无味,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随即闭关多日,大改六州名讳,群臣都以为我疯了,或是着了魔道,死后还对我痛骂百年。可是五百年后,我成帝君下界,寻了一个私塾里最聪颖的孩儿问——”
“你可知道,宣炀帝是谁?那孩儿说,我是那村头烧坏脑子的二麻子,乱称皇帝,可是要遭雷劈的。”
舍竹还是不改笑脸相迎的本性。
“我那时候并不欣愉,并非是因他们不认得我了,而是可惜这个世道过去五百年了,也了无长进。”
“经此一遭,我发觉自己哪怕弃了身外之物也还是索然无味。于是,我迫不得已担起帝君的职责,将一切错,归咎于世道太乱,喜欢争斗。”
“于是,望枯,我捡到了你,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我明知道有人刻意丢在那里的,明知此物不该被搬来世道里,却还是捡了回来。只因我猜到了你的‘反叛’本性,更深谙制衡的道理,才将人间六州,捆去了你的四肢,再葬去巫山。”
“后来,的确有两百年没有战乱,但人的贪欲并未得到缓和,我打着安抚的意思,赠了些本事,给那些没有法力的人。比方说,悄悄把你葬在皇宫,用黄姜花标记在上;又比方说,我引来魔界的水,放在皇后宫里,只为灭灭后宫的善妒之心……”
“可我错了,若治标不治本,他们只会想要更多。”
他摘下蓑衣,郑重其事躬身去:“是我自私了,望枯。”
舍竹的真面目其貌不扬,但因个头不矮,还被名讳里的竹子磨平了棱角,腰身挺拔,柳叶眼里也藏光。
“所以,纵然我有心救世,也只想听听你的意愿。”
望枯毫不犹豫:“我要救。舍竹帝君,我靠猜测活了这么久,你这回现身,应当会告知我一句真话了。”
“当然。”舍竹并不意外,“你这回也猜对了。世道与你的身骨相对,世道毁了,你会愈发安然;你的身骨毁了,世道也就不攻自破了——那休忘尘,自始至终都没对你说几句真话。”
末了,他也要编排一声。
风浮濯拉过她的手臂:“望枯。”
还生怕用了劲。
望枯还他一笑,却问舍竹:“我该如何剔骨呢?”
舍竹:“不必浑然剔除,只是你的木头骨干下,有几根交相缠绕的灵线,断了即可。但若是找错了……”
望枯:“我会死么?”
舍竹似笑非笑:“有可能。”
这哪里是救世。
分明还是自戕一回。
风浮濯却不肯松手。
“望枯,我做不到。”
他怕再徘徊,眼前人便会随月西沉了。
望枯:“银柳若实在是怕,就背过去,不准偷看了,好不好?”
风浮濯深吸一口气,掌心发抖:“……我到底如何才能帮到你。”
望枯昂首宽慰:“此事帮不了的,我只能自己来。”
风浮濯勒令自己不该阻挠下去:“那,多久?”
又一个十年?
又一个四百年?
还是说,永远不见。
望枯探究不出所以然,只得再三保证:“我定会回来的。”
风浮濯心口生疼:“望枯,我等不了太久了。”
风停了太久,就不是风了。
而是一座孤岸。
等一船只相靠。
望枯学着他放轻了声音:“银柳不等就是了。”
其余的,风浮濯一概不知。
唯此事绝无二心:“不可能。”
望枯咬紧下唇,忽地也觉不舍了。
风浮濯是她失而复得的爱人。
她不愿他忘记。
“那就银柳来帮我,好不好?”望枯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结靡琴弦窄小,可从一处窄小血口探入我的身,若是……若是真有不测,银柳还能随我一并赴死。”
忽地,风浮濯躬了身,虔诚以吻作答。
他要的就是这些。
一个同生同死的许诺。
他轻轻喟叹:“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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