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想法全部汇集到一起，便诞生了束蚀Ⅱ这个角色：他从小就失去了肉体，脑子被放在一个貌似铁桶的丑陋代用体里长大，直到他年满18岁，才换上了有着人类外型的半永久代用体，还是个功能不全、经常过热的便宜二手货。
而这些年来，他被卖掉的那个肉体一直受着精心照料，有时还会被主人换上华服带出去向外人炫耀，过着比束蚀Ⅱ舒适得多的生活。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束蚀Ⅱ的肉体只不过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奴隶，他的大脑能操纵多个代用体还能在网络海洋里尽情驰骋，才享有真正的人权和自由。但是，人的大脑真的能得到独立于肉体之外的自由吗？这又是另外一个复杂问题。
要知道，人的很多情绪和感受都是受体内的化学物质影响的，比如说血清素能压抑人的愤怒和焦虑情绪，血糖过高或过低都会使人情绪起伏……而束蚀Ⅱ使用全身代用体，他不吃饭不呼吸，他的大脑所需要的一切营养物质比如血糖、氧气、水、维生素、脂肪，都是从代用体的“泵”中输送到大脑里的。也就是说，虽然他的大脑独立于肉体之外，可只要哪一天，“泵”里的营养物质不足，或者管理“泵”的辅助芯片“背叛”了他，他的大脑可能立即死亡，也可能受错误的情绪影响做出不恰当的决定。
另一方面，束蚀Ⅱ的代用体老旧廉价，导致他的整个真实生活都仿佛是24小时不间断的低清晰度虚拟体验，可只要愿意花钱，他也可以直接从网上购买高级虚拟体验（甚至可以买到来自他的肉身的体验），可以无限地沉浸在高清晰度体验所带来的最高级的快感之中，说严重一点，可能会像吸毒酗酒一样上瘾。
在这样的条件下长大，他自然会产生一些独特的观念，比如说，他会认为不受化学物质支配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感情；他会无比推崇也许并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因为如果没有制度保护他连“人”都算不上；另外，他其实也没有性别概念……
说到底，人类就是这么一种有趣又奇怪的生物：数千年来，人类一直相信自己是有灵魂的，并且一直希望摆脱肉体、超越肉体，比如说幻想能修炼成仙。但事实是，人的灵魂与肉体时时刻刻紧密相关。比如说，适度运动可以提高多巴胺让人心情愉快，但剧烈运动后产生的大量皮质醇反而可能让人觉得悲伤；常年见不到阳光容易抑郁，观看萌宠图片可以使人分泌催产素，缓解压力增加亲社会性……而真的摆脱了肉体的人，就可能会变成束蚀Ⅱ这样，一方面，他的思维方式和普通人类已经大不相同，可另一方面，就像我以前写过的，人性本身不为任何技术改变，始终善恶参半，永远向死而生。所以，束蚀Ⅱ到底会成为怎样一个人，也是一件非常令人（包括作者我）好奇的事。
现在想想，《孟子》名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其实是个从结果倒推过程的“幸存者逻辑”——成大事的人必定心性坚韧、扛住了磨炼，那么没有成大事的人就是心性不够坚韧吗？也不一定，TA也可能是在磨炼过程中罹患肝性脑病变成了疯子，或者因为先天、后天等多方面因素得了抑郁症……残缺的身体里可能藏着一个健全的灵魂，但身体的异变也有可能扭曲灵魂的形状，人的灵魂或者说意识，既是肉体的主人，也是肉体的奴隶。
也正是因此，人类努力挣扎、又想摆脱肉体束缚又不希望扭曲灵魂的姿态，才那么有力又绝望，那么自信又无助，那么矛盾，那么独特，那么美。
（本文定稿日期：2019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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