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送走赵文琼,回到家中时,陶念娣正在院子里收晾丝绒的竹筐,她一直用的是古法植物染色,需要多次漂染才能固色。此时夕阳已经落幕,河面上粼粼细浪被染成了胭脂色。瘦西湖上的船娘穿着白衫蓝裙,从平山堂脚下摇着小船回来,唱着动人的歌谣,在杨柳和绿水间穿行,船上放着白煮河鱼和醋溜鸡。带着水气的湖风轻柔地擦过她微微带着薄汗的皮肤,让每个毛孔张开,不知不觉中带走身上多余的热量,然而也会附赠一些属于湖上特有的湿润气味。那味道很复杂,好像是木质的清香,并带着堤坝上杜鹃花的味儿,仔细辨别的时候,又多了点儿玫瑰的妩媚。
“华儿回来啦,面试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工资太低了,我就拒绝了。”
“没事儿,慢慢来嘛,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陶念娣不以为意。
“外婆,院子里的玫瑰还开吗?”薛芳华问道。陶念娣叹了口气:“不开啦!都被你外公拔了,说是夏天太招蚊虫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薛芳华便走过去帮她按揉着肩膀,陶念娣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感慨道:“华儿回来了就是好,平时我一个人在家,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外公还是老样子嘛?”
“老样子,整天醒着就是喝酒,不然就是和他那群老伙计去打牌,这不一去城里就没影了,估计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家了。”陶念娣转着胳膊,把脸凑近薄荷叶前嗅嗅,抬手挥去面前嗡嗡飞舞的蚊虫。“我想着结了婚大队给分房子,不用再照顾弟妹才嫁给他,结果还是要给全家人当保姆。”
“外婆,这话你从我小念到大,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薛芳华撒娇似的拉长了尾音,“你既然这么不喜欢外公,为什么还要跟他过一辈子?”
“还不是为了孩子!”陶念娣叹了口气,伸手拧着手帕,“你外公早年被征兵入伍,三个孩子都是我拉扯大的,孩子长大了回来了,还差点从外面带来一个女人,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一把岁数了也不嫌害臊!”
“那你们离婚嘛。”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离什么婚,也不怕别人笑话!”陶念娣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外公外婆的事是你能插嘴的嘛?你外公再不好,好歹也把你养得这么大了。”
“养我的钱是我妈出的,养我的人是外婆,他既没出钱又没出力,我可不认这种养育之恩。”
“他终究是你外公。”陶念娣嗔怪似的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等你外公回来了可不许胡说,否则你又要挨打了。”
“他再敢打人,我就敢告去法院。”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看就是小时候太惯着你了。”陶念娣作势拧她的脸颊,薛芳华被拧得连连告饶。她帮助陶念娣把竹匾搬进屋里,就在这样的微风中看着天边那金亮的半圆形太阳下沉,只留下边线,金色的线又慢慢蜕变成血红色,并逐渐加深,最终只留下一丝暗红的光便归于沉默,然后黑暗便从另一头凶猛地蔓延过来,把秀丽的柳树丛和灌木都拖入了自己的衣袍下,把风中的暖意毫不客气地全部吸走。这个时候吹进来的风就不再有任何味道了,只有沉静冷漠。
祖孙两人吃过晚饭,薛芳华洗了澡来到庭院里,陶念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驱逐蚊虫,薛芳华问道:“外婆,今天赵书记问我,你愿不愿意把绒花技艺发挥出去?”
“怎么发挥?”
“就是去联系外面的人把绒花卖出去,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也算是传统技艺,而且现在古装剧带火了汉服和妆造,说不定你也能成为一个传承文化的大师。”
“什么大师,我就靠这手艺挣点生活费,现在绒花早就没落了,你啊,就别费这些没用的心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嘛,不然你做这么多绒花堆在家里有什么用?”
“当然是给你准备的,等你出嫁的时候,外婆就给你准备一套红色的嫁衣,再给你做一套漂亮的头饰,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薛芳华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争辩道:“我才不想嫁人呢。”
“傻孩子,你没有父母缘,总不能一辈子粘着外婆吧,到时候外婆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陶念娣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外婆也是为你好,你都快三十了,连对象还没找到,你将来年纪越大越难找对象,人生这辈子苦楚多的是,总的有个人帮帮你吧。”
“你跟了我外公几十年,他帮了你什么?”
“又不是所有男人都跟你外公一样,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跟鬼一样,人人都听说过,但没人见过。”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也不嫌忌讳!”陶念娣连忙拿食指刮了刮她的脸颊,薛芳华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陶念娣拗不过她,只得说道:“行吧,那你别到处惹事,出去散散心,找点其他事转移注意力也好。”
薛芳华得了令,便暂时把自己的烦恼抛到脑后。当天夜里便打开了电脑,在网上搜索绒花的相关信息。绒花最早风行在扬州和南京一带,由于苏中和苏南地区的丝绸行业极为发达,云锦畅销各地,生产云锦业的过程会产生大量的蚕丝下脚料,桐花村当时的绒花便是用的缫丝厂剩下的边角料,通过洗绒,煮绒等工艺让它重新焕发生机,“扬人无贵贱,皆戴花”,扬州以前家家户户都做绒花,婚丧嫁娶都缺不了绒花点缀,绒花厂遍地开花,还远销海外,现在绒花厂都解体了,只剩下零星几家工作室还在坚持。
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个夕阳产业,但随着汉服文化和古风流行,好像又有了重新萌芽的机会。薛芳华打开照片,是一张穿着汉服的美人图片,执一把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带笑的眼睛,她的头上就戴着精致的绒花。薛芳华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水印,“南京天香绒花工作室”。
薛芳华在网上查到了工作室的电话,但可能已经到了下班时候,电话无人接听。薛芳华便收起电脑,打定主意明天一早亲自去南京的这家工作室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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