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的变化,拍了李伟肩膀一下,说:“再去吃点,你刚都才没吃多少。”

李伟说:“饱了。”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有隔阂的,父亲想继续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推门出去了。

李伟拍了拍姐姐的肩膀问:“姐,你恨我吗?”

她根本就不知道恨是什么意思,歪了一下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自言自语:“姐,其实我挺自私的。你的孩子其实当时我不帮你要来就好了,至少还能活着,我知道你抚养不了,爸妈也肯定不愿意帮你抚养。我更为了我那可笑的自由逃得远远的。你肯定不知道鲁迅,她曾写过一篇小说叫《祥林嫂》。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为了讽刺编造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没想到这样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就是你,我觉得你甚至比祥林嫂还惨。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肯定听不懂。你知道吗?其实我们可能还会有个亲弟弟或妹妹的,因为你得病,爸妈当年其实已经办了准生证明了。那张证明就放在我上次带你走时候的户口本里。一想到这,我觉得他们对你实在不公,如果那个弟弟或妹妹出现了,是否他们对你的爱又得被分出去些许。但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那个对你最不公的人。这些年我过得无忧无虑,妈妈的工资悉数给了我。我在学校享受着青春,你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受尽了各种欺负。我即便知道了你过得很惨,能做的也只有对他们无能地愤怒,我什么都没有做。”

姐姐不说话,愈发让他想哭,快三十年了,几句忏悔起不了什么作用。她认真地听着他的话,最后对他笑呵呵地——惨白脸上的天真的笑容。

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了好久的呆,姐姐突然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笑着说:“怎么了?”

姐姐指着地下叫他看。

他一瞬间再也绷不住了,逃一般地跑出了门外;他嗓子无比干涩,泪总想往外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难过。刚才她用木炭在地上写出歪歪扭扭的名字,小时候他教了她无数次才会写的名字——李伟和李凤。

他一个人走在满是绿意的田埂上。

暮霭沉沉,似乎马上就要下雨,雨像是专门对应他的心情而来的。他走了很久,内心还是无法平复,到天黑了才回到家,雨终究还是没能落下来。

奶奶快九十岁的高龄,病倒在床上半个多月,只能喝点汤汤水水,曾送到医院里,医院检查过后,并不愿意收治,没有多大的概率能救活。

姐姐非常担心奶奶就此离去,没日没夜守在床前。李伟翻遍通讯录,终于找到一个当医生的初中同学,但他们已经很久未联系过,虽然之前上学的时候做过同桌。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去了电话,单林让他把人送到医院。九十岁的老人开刀做了一个手术后,病情有了好转。

他结清住院费把奶奶送了回去,姐姐非常的开心,因为奶奶又可以和她说话了;他终于也感觉到心安了一点,至少这一刻终于为姐姐做了那么小点事情。

临走时,他给父亲留了一笔钱,用于平时姐姐生活和药物上的开支。

父亲一直推辞不接受,说自己能照顾好她的。

他把钱放下后就离开了,进城请单林吃了一顿饭,又怀着忐忑的心去找母亲。当他站在母亲家小区楼下的时候,一直踌躇着不敢上去;他并不恨母亲,也对她爱不起来。上学的这些年,他的生活费都是母亲给的。

大三那年,李凤的孩子大的已经上幼儿园大班,小的刚两岁多。她整天被婆婆嫌弃,杨春梅让又让她到米线店帮忙洗碗。

杨春梅给她的钱,她就没用过,也不知道怎么用,要不就一把捞出来全给了孩子,要不就被丈夫抢去买烟了。杨春梅就不给她钱了,帮她暂时存着。

杨春芳一年见她不过三次,即使在一个城市里,每次见会给她给买一身衣服,给几百块钱。母亲在学校食堂上班,每个月3000块左右的工资。李伟上大学后,母亲直接把工资卡给了儿子,除此之外学费她会单独打到卡上。这样算来,李伟也勉强可以算作一个富养出来的孩子。

整个读书生涯期间,他从没为钱的事担忧过。再对比姐姐,他的确侵占了她太多的东西,也可以说这本就是母亲的偏心。

姐姐的丈夫从监狱出来后,又开始对她家暴。杨春梅看到受伤的侄女,又把这事闹到了法庭。李凤的丈夫又被拘留,拘留结束后,出来便和李凤离婚,孩子一个不让姐姐带走,更没拿到一分家产。她像是一个生育机器一样,在帮人传宗接代完之后,就被扫地出门。

可姐姐对孩子是有感情的,李伟知道后,又起诉了姐姐的丈夫,帮姐姐争取到一个孩子。他对母亲的冷淡也正是由这件事引起的。

母亲想阻止他做这件事,劝道:“带来你养?人家又会轻易给你?”这一句话本让他退缩了,他也只是个学生,更知道姐姐养不了。但不管怎样姐姐还有爸妈,他们怎么就不能关照一下自己的女儿,李伟非常不理解。

姐姐这辈子唯一一次跟他要了一样东西,要一个孩子。他义无反顾地上诉,逼着杨春芳签抚养协议,因为有能力抚养,法院才有可能会判一个孩子给姐姐。

杨春芳对这个儿子很无语:“你自己要帮姐姐争取,怎么自己不签?”

李伟说:“我毕业后会出钱抚养,只需要你签字就行。我现在只是个学生,法院也不会认为我有能力抚养。”

最后他还是帮姐姐争取到了一个孩子,小女儿,两岁多。

那时的李凤眼神还呆滞,脑子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但抱着孩子她还是很高兴。杨春芳对儿子的做法非常不满:“你给姐姐整这么个累赘有什么意思?她以后还可以成个家,带着个孩子怎么成家?你姐姐没什么智力,身体又有缺陷,你让她带着个拖油瓶怎么活?就算孩子长大了,你保证孩子不会嫌弃你姐姐,那时候她不是更伤心?”

“你还想让她嫁人?”李伟吼,“为什么?她的孩子跟着她怎么了,不是每个人都是像你们那样自私,儿不嫌母丑,自古以来的道理,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们一样。”

“随你便,”杨春芳无语道,“你最好说到做到,以后别赖账就行,承担起孩子的费用,你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不劳你提醒!”

这几年杨春芳给李伟的生活费,李伟每个月都用不完,他将一部分钱给小姨,请求每个月帮忙照顾姐姐和孩子,他还要回去上学。

李凤的丈夫一家不甘心孩子被带走一个,经常上杨春梅家闹事。

杨春芳最后只能让李洪天来把李凤连着孩子接回老家去,当初李凤本就是判给李洪天的。自从李伟初中毕业把她带来,杨春芳觉得自己也尽心照顾了,谈不上什么亏欠。

李洪天来带姐姐,杨春梅把李伟的钱悉数给了李洪天,这些年李凤在店里后厨洗碗存的钱也一并给了过去。他来的时候,听说女儿曾被家暴,便找到了他未曾谋面的前女婿,当着女儿面,扇了前女婿三耳光:“即使我的女儿再不成器也轮不到别人来打。”

杨春芳开车送前夫和女儿去车站坐车:“我还以为你早忘记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的,都以为你不会来接她。”

面对前妻,李洪天也没觉得自己对她有任何亏欠,当初是她执意要走的,他说:“我从来就没觉得女儿是个累赘,不管怎样都是我们的孩子。”

杨春芳笑笑,没再说话,在火车站时,又给了李洪天一笔钱:“如果可以,还是给女儿再找个合适的人家吧!毕竟,她这样,你也照顾不了她一辈子。”

“这不劳你操心!”李洪天说完拉着女儿的手走进了车站。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李伟刚要毕业,却突然收到了母亲的电话:“你姐姐的孩子没了,她也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你现在还觉得你当初做得对吗?”

他痴愣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一句话。他提交完毕业论文就忙着赶回赶到医院,小侄女因为误吃了李凤治疗神经类的药物,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多器官衰竭,再也救不回来。

他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一家人对姐姐的不爱护,责怪他们不认真关照姐姐的孩子,要不然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孩子没了,李凤受到了最致命一击,她的这一生太过悲惨,小时候从未得到父母的偏爱,刚成年就嫁给一个老男人,因为对方生育能力,被扫地出门。再嫁人,被家暴,嫁的人还不成器,嗑药、赌博,最后还是离婚了,好不容易带走一个女儿,还没两年也因为意外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这一生似乎从不知什么是痛苦,没爱不会哭,被打不会哭,饿了也不会哭。只是失去了孩子,她终于哭了,还变得疯疯癫癫,不得不送精神病院治疗。

李伟的心对这个家也完全冷了下来,他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永远都不爱姐姐,所以才会这样;他到病院看望过姐姐一次后,又找到了母亲,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个家的人有任何瓜葛。

他把工资卡还给母亲:“你的工资卡,里面还剩下3万块钱,我要去羊城工作了,谢谢你这些年的资助。”

母亲把剩下的钱转给李伟,说:“这本就是这些年给你的,刚毕业也用得到,往后我不会再给你一分。我们母子一场,我从不觉得亏待过你,你也没欠我什么。我生了你,也承担起当妈的责任了,可你从来就没把我当妈,我甚至觉得不值,你从来没叫过一声妈。”

站在楼下回忆过往的李伟突然想起来,母亲走的那个晚上,他哭着求她留下来,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要拉着他走。即使没有车,用脚也带着他走的。母亲带他走了,又把他送回来,并说安顿好会来接他,他一直等着母亲来接他,每次都只等到了生活费。

他觉得过去无比虚幻,似乎错的人是自己,一点也不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母亲不是我印象中那个暴躁,整天在家里吵架摔东西,毅然绝情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他只看到了当时他们分开这一个场景就笃定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一个人长大,也不与他们沟通,他们的关心也常常在没说出口之际就被自己拒之门外。

仔细回想,至少在家里还和睦的时候,整个家里是有爱的。他也在很小的时候被父亲从手里高高地抛起再接住,姐姐同样也是,即使她得到的永远没有他的多。这也是事实,他抢走了她很多东西,在他和她都还能拥有的时候。

每次回想起往事,他眼眶都会变得湿润。他抬头看着小区的高楼,这么多年明知道母亲在那一层,但就是一次没进去过。自南下工作后,还一直不想再见她。即使到小姨家,也只待一会儿就走,就是为了避免遇到她。

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对父母产生了过多误解,只是他心里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太穷,让他感受不到一点爱,当物质生活得到保障的时候,他们又重拾起心中的爱意,让他觉得像是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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