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进门是童养媳,只住家不同房。家里进了新人,山海长了辈儿,就得定定新规矩。大虎头还不懂事,要等上两三年赶到十五六以后再圆房,翠儿和喜儿带着小毛丫、打住住西屋,山海和仨秃小子住东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喜儿进了婆家门一点都不认生,半大小脚也不碍干活,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样样精通,到了晚上还给婆婆掐腿捶腰。身边有了个得力的帮手,晚上还少了丈夫的骚扰,一下子让新婆婆翠儿乐得都合不上嘴儿。

喜儿弯眉细眼长得就喜兴,在一帮子弟弟妹妹们面前又特别有当姐姐的样儿,只要一闲下来,就带着弟弟妹妹们满院子地玩,弟弟妹妹们嫌叫“嫂子”绕嘴,都顺嘴叫喜儿“姐”。对男女的事还懵懵懂懂的大虎头来说,身边多了个像大姐一样的媳妇儿倒是没啥感觉,烦的是无论上学还是放学路上,邻居大妈大婶们没完没了东一句“小媳妇儿的肉皮儿嫩呗?”、西一句“搂着小媳妇儿睡得着不?”的调侃,更让金义受不了的,是同学们还特地给他编了段儿歌谣:

大虎头,娶媳妇儿,

裹上被子嘴儿对嘴儿,

左一嘴儿,右一嘴儿,

一瞅亲的是猪大腿儿。

“媳妇儿”这个词儿,就像是一条被强安在自己屁股后边的猪尾巴,咋儿甩都甩不掉,让金义烦得要死。放学后,金义再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和同学们疯玩一路,更不愿进到家里瞅见扭着半大小脚忙里忙外的小媳妇儿。实在无聊,就背着书包溜达进了车站,捉摸着在爹那儿能瞅见点儿啥新鲜事儿。

搬运队记工员的爹刚过世,请了俩礼拜的假,山海正愁没人给记工,瞅见满脸学生气儿的大虎头劈头就问:“会记账不?”

金义一脸狐疑:“啥账?咋儿记?”

山海把一个破烂不堪的厚记账本子递给他,金义认真翻看起来。上面记着每个工人一天的工作量,到月底结一次账作为发工钱的依据。每天的工是山海亲自记的,扛个小包画了一个圈儿,扛个大包画俩或仨圈儿。大虎头刚学过了乘法,正好用上,不一会就将工人们一天的工作量汇总出来。山海一看乐了,拍着儿子的脑袋说:“中,上两天学还真管上用了,以后每天放学别在街上疯玩了,到站上来帮爹干点正事儿。”

金义感觉到,从自己记事儿以来几乎没见到父亲笑过。父亲整年在外面忙活,进家基本上就是俩饱一倒,有时也逗一逗弟弟妹妹们,但对他就从来没多瞅过一眼。在孩子们眼里,父亲就是高大威严、敬而生畏的对象。这回能得到父亲的赞许,那可称得上是天大的奖励。从此以后,金义像是上满了发条,一天不落,一放学就一溜小跑着赶到车站后院,除了记个工算个账,只要是能帮上把手的,啥活都抢着干。瞅看这个常常干得满头大汗还乐此不疲的小帮工,搬运队的工人们都夸山海有了个好帮手,山海哭笑不得地说:“上学考试没个长劲,一干活就来精神,看来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干活的命。”

其实可不像爹说的那样,在车站上干活既让金义既摆脱了“小媳妇儿”的烦恼,又一下子在同学们面前高出了一头。班主任王韵芳老师还发现,石金义近段时间变化了不少,原来成天毛毛叨叨的,作业丢三落四,上课经常走神儿,如今听课却特别认真,尤其喜欢算术课,甚至对日文课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王老师对石金义的父亲在车站当搬运队长和他下课就去帮工记帐的事略知一二,但对他异乎寻常地喜欢学日文有些不理解。虽然日文是必修课,教育局也明确规定日文不及格不得毕业,但学生们对日文课充满歧视。孩子们用歌谣调侃道:不说日本话,怕被鬼子打,叽里又呱啦,笑掉大门牙。

课间操时,王老师把石金义叫到办公室,详细地问起他在车站上的事。石金义原原本本地把在车站给父亲帮工向王老师做了汇报,说到为什么喜欢学日语,金义说,车站上有个日本监工,是日本兵营派来监督搬运军火物资的,日本监工不会说中国话但又特爱聊,没事就爱凑到仓房跟他和他父亲聊天,自己也正好练练刚学会的日语。

王老师一听,把脸绷了起来,“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没事闲得呀,还跟小日本子聊天?”

一看老师生气了,金义忙辩解说:“不是,王老师,我是练练日语。”

“日语有啥好练的?”王老师憋红着脸说道:“学小日本子的话你不觉得腌臜呀?要说你就跟他说:辛捏克下,那叠依开(日语:侵略者,滚出中国去)!跟我学。”

金义嘟嘟嚷嚷地跟着学了一遍,不知道是啥意思,但知道不是啥好话。

车站的日本监工叫佐佐木,二十郎当岁,是日本兵营派到车站监运军火的一个军曹,官不大但挺实惠,常让石山海帮着买些酒和肉,自己躲在车站的仓库里偷着大吃一顿,有时还用肉换山海他们从家带的包子、烙饼啥的。这家伙特爱吃包子,不论啥馅儿,只要是用发面皮儿包上菜的一律爱吃。一次赶巧搬运队有三个工人都带了包子,佐佐木听说乐得合不拢嘴儿,赶紧让人从城里买回十个夹满猪头肉喷香的“蛤蟆吞蜜”,来换工人们的包子吃,这家伙还真不含糊,一口气吃下了十三个大包子,撑得整个下午都在站台上转悠着捯气儿。山海并不想搭理这个缠人的小日本子,但又不愿意得罪他。自从冀东公署舔了日本人的屁股沟子后,兵营里的小日本子脾气长了不少,给兵营装卸货物常常不给钱,还动不动就给干活慢一点儿的工人后腰一两枪托子。对这帮子耀武扬威小日本子,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山海也只能捋顺好佐佐木,指望他能帮着搬运队要回些工钱。佐佐木不会说中国话,只能连唬弄带比划地找着山海搭话,山海装着听不懂多少。正赶上金义到站上帮工,佐佐木像是遇到了救星,没事就缠着金义东一句西一句地开聊。这天金义刚做完账,佐佐木就又凑了过来,聊没两句,金义就磕磕巴巴地用日语问:“佐佐木君,‘辛捏克下’是什么意思?”

佐佐木一愣,脸立马沉了下来连声追问:“这个词是谁教你的?难道是猪饭先生吗?”

金义没有注意到佐佐木的紧张神情,更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继续用日语问:“辛捏克下,那叠依开,是不是骂人的话?”

“巴嘎!”佐佐木厉声制止住了金义,然后用手在金信的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后严厉地说:“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说这句话,要砍头的。”

话音未落,山海进了屋,佐佐木马上用日语对山海说:“你的儿子有反日议论,一定要严加管束,否则要被杀头的。”

山海一听吓了一跳,他再也不能装作听不懂,赶忙问金义是咋儿回事。金义把王老师教他说日语的事向父亲学了一遍。山海听完挥手冲着金义脑袋就是一巴掌,“你他娘的傻呀,跟日本人敢说这话。”然后赶忙给佐佐木鞠躬谢罪,用日语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小子不懂事,是他们老师说了一句他随便学来的,这傻小子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山海一连串流利的日语让佐佐木吃了一惊,有些怀疑地问:“山海君,你的日语非常不错呀,怎么以前不说呢?”

山海赶忙辩解:“是和老站长李源吉先生学的,只会两三句,怕说不好,一直不敢说。”

“噢?!你和李源吉先生是朋友。”佐佐木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但还是对山海点了下头说:“今天的事就结束了,但你一定要严加管束你的儿子。”

山海一把揪住金义的耳朵拎到佐佐木面前:“快,给佐佐木先生道歉。”

第二天一进课堂,石金义和同学们就发现有些异样,以往总是早早地就站到讲台前的王老师在上课钟都敲过两三分钟了还没有来,同学们正在乱轰轰地在座位上嬉戏打闹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进了课堂,撇着满口怪怪的山西味国语和大家说,王老师家里有事请了假,以后由她来担任班主任。新班主任老师姓于,叫淑芬,她说自己是于谦的后代,问同学们知道于谦不?同学们都说:知不道。本来要上算术课,于老师阴沉着脸唠唠叨叨地开始给孩子们讲起了明代大政治家、军事家和民族英雄于谦的故事,直到步校长进到教室,于老师才不情愿地停下了那个让孩子们不知所云的于谦故事,开始上算术课。

三天后,晴天里一声炸雷响遍了校园内外,王韵芳老师死了!死在了城西乱坟岗,死得很惨。

小王老师是东北人,生前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学校不知如何找到她的家人。在县警察局的警察现场简单查验后,步校长让学校食堂的大师傅用排子车把尸首从乱坟岗拉回来,停放在开水房里。于老师和另外几个胆子大的中年女老师用温水将已经僵硬的尸首擦拭干净,再用白布细致地裹了起来。步校长把全校老师们叫到开水房,对着已收拾干净的小王老师尸体,满含热泪地说:“老师们,同事们,王韵芳小姐年轻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实在是太可惜了!有人说王小姐是共党分子,也有人说王小姐是日本特务,还有人说王小姐是得罪了黑帮才遭此毒手,这些我都不信。王小姐热爱教育,热情开朗,一生清白,是个多么好的女子呀,怪只怪我有些大意,没有保护好她。”说着,步校长垂下头低泣起来,几位女老师也跟着哭成了一片。

于老师忽然抬起头,大声对大家说:“小王老师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太惨了,应该要求政府查明真凶,严惩凶手。”

步校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制止住大家的议论说:“警察局已经立了案,我会向县政府提请从严查办的。现在时局动荡,我们提醒大家一定要小心警惕呀,不能被坏人左右,更不能听信谣言。我们学校是国民政府举办的小学基础教育,是教授孩子们知识和培育高尚道德情操的,除了政府规定的教学内容,我们一定不要自作主张,擅自向孩子们传递歪理邪说,更不能给孩子们传播反动的东西。希望大家远离政治,安心把书本教好,把学生们教育好,不辜负政府和家长们对我们的希望,也以此告慰小王老师的在天之灵。”

(四)

石金义隐约感觉到,王韵芳老师的惨死好像和自己有关,但他更愿意相信街坊邻居大妈们传说的,小王老师是因为与处的对象俩人言语不合,被男朋友杀害的。校园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在礼拜一的全体师生大会上,步校长点名表扬了石金义为父亲分忧、课余时间勤工俭学的事迹,还奖励石金义当一周的升旗手。于老师也一改阴沉脸的毛病,一上课就先带领学生们向挂在墙上的裕仁天皇和孙大总统像鞠躬,不论是上语文课还是算术课,时不时地还冒出个中日亲善共荣的时髦词儿。石金义成了学校的名人,于老师还指定他为班长,每天的任务是把全班同学集合到操场做操,带领同学们朗读课文,分派同学值日和记考勤。但石金义一点都神气不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班上最优秀的,在他心目中,那个像豆芽菜般瘦弱的白玉簪就像是个神、是个精灵,只要是一考试,白玉簪像是钻进老师肚子里的虫子似的,啥题都会,没有任何题目能难得倒她,回回满分,门门一百。而石金义拼尽力气学习复习,可考试就没到过八十分。他立下志愿发下狠心,照着小王老师曾讲过的“头悬梁、锥刺骨”的故事,找母亲要了根针,背书时只要一走神就冲着自己的手背扎一下,连着十几天,手背都快扎烂了,可一考试又是七十多分。石金义慢慢相信了父亲的话:自己就不是学习的料,天生就是个干活的命。

二虎头石金信也是白玉簪的崇拜者。金信天资聪慧,不像大哥似的学啥啥不会,记啥记不住。平时弹泥球、撞拐、拍三角,爬墙、上树、掏鸟窝样样少不了他,可一到考试却门门都能考上班里前十名,这全都要靠有着“近水楼台”的便利。石金信和白玉簪是同桌,机灵的金信在平日里总是像跟屁虫似地围着白玉簪转,还常常用铅笔、橡皮、糖果等小恩小惠哄着白玉簪,只为了能够平时抄个作业,考试时偷偷打个小抄,保着他回回都能考九十多分。

自从上学以后玉簪就没让妈妈操过一点儿心,门门都是班里第一,甚至是年级第一。如今学校没有了奖学金,每次考试后玉簪都能拿回几只铅笔或者小本子等奖励。唯一让母亲愁的,是女儿成天病病秧秧的身子。玉簪自打出生就跟着妈妈一起在苦水里熬着,成天缺衣少食,没享受过一天富足的日子,身子就像刚秀穗的麦子,经不起一点儿风雨的吹打。学校里无论哪个同学伤风感冒得了病,第一个被传上的一定是玉簪;春夏秋冬无论啥时城里发瘟闹疫,一准会有玉簪的份儿。多少次搂着气若游丝的女儿熬过一个个不眠夜,荣儿都哭肿了双眼。她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给女儿缝制好了棉的、单的里儿面儿三新的大红衣裳,还给自己备下了一罐卤水,只要女儿一咽气,她就跟着女儿一块儿走。但不知是不是大开觉寺里的姥爷在时刻保佑着可爱的外孙女儿,病歪歪的小玉簪就像是一棵荒野中的顽强生存的小草,在无数次的雨雪风寒的摧残后,总是能坚强地活下来。瞅着像豆芽般瘦弱但又一天天长大而且越来越懂事的女儿,荣儿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自从翠儿与荣儿认亲后,就接长不短地来探望孤苦伶仃的母女俩,还让金义、金信兄弟俩常送些米面油盐的。老街坊邻居们也这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少了些忌讳多了些同情,时常有人过来跟荣儿唠唠闲磕。渐渐地,荣儿脸上的愁容散去,微微泛出少妇的红光。荣儿手巧心细,除了在师范学校揽些洗涮缝补的活外,自己还摸索着学会了裁剪衣服,小孩的袄裤,大众的单衣棉袍,甚至当下时髦的旗袍、中山装,样样都会。街坊们只要没有忌讳的,都愿意找荣儿裁剪衣服。凭着日日夜夜辛苦劳作,家里渐渐有了些盈余,荣儿常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偶尔闲下来的时候,荣儿就想起自己的亲人,猜想着女儿的聪慧是随她爸爸还是姥爷?算来已经有快十年没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以前是怕父亲伤心不敢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怨恨和畏惧已全都变成了思念。荣儿决定,去见父亲,让父亲看看和他一样聪慧的外孙女,也让女儿知道她从未谋面的姥爷长啥样。主意打定后,荣儿按照自己想像的父亲身材做了一身夹衣,又专门从“桂顺祥”买了一包父亲当年最喜欢吃的槽子糕,礼拜日一早,就带上女儿扭着一双小脚奔向城北外的横山。

大开觉寺坐落在距城北五里多地的横山半山腰,相传始建于盛唐年代,元初时因寺里出了个祥迈大和尚而全国闻名,香火盛极一时。近些年来冀东大地战火不断,城外山上又常闹匪患,人们连温饱和安全都难以保证,也就没了到寺里求签上香做佛事的兴致,养活寺里僧人的香火钱自然少了不少。荣儿在小时候跟着大妈来过寺里,二十多年后带着女儿再次来到大开觉寺感觉有些陌生。荣儿扭着小脚拉着女儿一路走走歇歇,快到晌午才走到了大寺的山门前,俩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半敞着的山门。门殿两侧手持风调雨顺法器的四大金刚已是缺胳膊断脚,原本威风凛凛的高大形象显得有几分滑稽,大殿山墙的墙皮和殿前木柱子的红漆都已脱落得斑驳陆离,整个寺院破败不堪。寺院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荣儿四处打量没有看到人,就犹豫着迈上台阶走进大殿,供桌上的香火已灭了很久,供品盘子也是空的,荣儿拉起女儿正要退出,忽然从大殿的暗处传出一个声音:“施主请留步。”

荣儿吃了一惊,停下脚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土灰色破旧僧袍的中年和尚从暗处轻步走到荣儿面前,双手合十向荣儿施了一礼,“请问施主,是进香还是求签?”

荣儿见状赶忙躬身屈膝还了个万福,然后说:“向您打听个人,寺里有个叫虞士臻的僧人吗?”

“虞士臻?”和尚寻思了一下:“这是佛门净地,不留凡姓俗名,请问你说的这个师父的法号叫啥?”

“知不道。”荣儿有些失望。玉簪忽然大声对着和尚说:“我姥爷是前清的秀才,有六十多岁啦。”

中年和尚低头瞅着小玉簪乐起来说:“噢?是你姥爷?咱寺里到是有两个五六十来岁的师父,虚谷师父写了一手好字儿,不会是他吧,可他从来没说起过还有个这么俊的外孙女儿呀。来,跟我去瞅瞅,是不是你姥爷。”中年和尚说罢,就带着荣儿母女俩向后院走去。过了两道院门,来到一排应该是僧人们吃住的僧舍前,中年和尚向屋里喊:“虚谷师父,瞅谁来看你啦?”

一个身着土灰色僧袍的老人应声从屋里躬着身子走了出来,从那清瘦的身材和一双深邃的眼窝,荣儿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荣儿扔下身上的包袱,“咕咚”一声双膝跪到了地上,哭着对父亲说:“爹,是我,我是荣儿。”玉簪也懂事地跟妈妈跪了下来。

老和尚后退了一步,擦了擦沾满面粉的双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施主请起吧。”

“爹呀,我想你想的好苦啊。呜——,呜——”荣儿哭着继续说:“这是您的外孙女儿。”然后转头搂过玉簪说:“叫姥爷。”

玉簪懂事地给姥爷磕了个头,细声叫了声:“姥爷——。”

老和尚眼睛湿润了,但还是强忍住了泪水,用袍袖擦了擦眼睛,有些哽咽地说:“孩子呀,我早已经脱了尘缘断了俗根,不再是你爹啦。起来回吧,你们以后还是多结善缘,好自为之吧。”说着,扭身就要进屋。

中年和尚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了他:“哎,虚谷师兄,孩子们大老远来了,就让她娘儿俩多待会儿,歇歇脚、喝口水吧,反正大师父也不在家,要不就进屋唠会儿,孩子们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

虞士臻没有做声,自己转身先进了屋,中年和尚赶紧帮着提起地上的包袱,示意娘儿俩起身跟着进了屋。屋里被炉灶的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灶台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大八仙桌,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和尚正光着膀子和着大瓦盒里的玉米面,一见到荣儿娘儿俩进来,赶紧穿起搭在桌上的破旧衣裳。中年和尚让着荣儿坐在桌边,虞士臻也坐了下来。中年和尚怕冷场,把小玉簪抱到木凳子上坐稳后微笑着问:“叫啥呀?”

“白玉簪。”

“几岁啦?”

“九岁半了。”

“上学了吗?”

“上了,上二年级了。”玉簪一句句拘谨地问答。俩人对完话就没了词儿,除了荣儿的低泣,屋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小玉簪突然跳下凳子,来到士臻面前大声说:“姥爷,我妈可想你了,你和我们回家吧,我妈挣钱能养活你。”

孩子的一番话不但没让人尴尬,反而把屋里的人们都逗乐了。士臻也收起了扳着的脸,微笑着摸了摸玉簪的头,对着荣儿说:“家里头都还好吧。”

荣儿忍住眼泪,低声说:“明哲没了,就我自个带着孩子过呢。”

“唉。”士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问:“那你大妈呢?”

“知不道,你走后大妈也走了,说是去了东北,一晃十多年没音信了。”荣儿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阿弥佗佛,罪过,罪过。”士臻低下头嘴里默默地念叨起了什么。瞅着姥爷和妈妈唠起磕,玉簪胆子也大了起来,靠在了士臻腿上拉着姥爷的衣袖说:“姥爷,你跟我们回去吧,我妈经常哭,一到晚上就害怕,每天都顶俩顶门杠,夜里经常有坏人砸咱家门、还说混账话——”

“丫儿!”荣儿厉声制止住了玉簪。

士臻低着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了串木珠手链,拉过玉簪的手戴上说:“孩子呀,贫僧也没啥可给你的,就戴上它保你娘儿俩平安吧。”然后,又转过头面色平静对荣儿说:“荣儿啊,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贫僧脱离尘世已经多年,实在是帮不了你们什么,以后就别再来啦,免得坏了寺里的规矩。”说完,站起身快步出了屋。

听着父亲坚定而又冷漠离去的脚步声,荣儿终于忍不住多年来的委屈,双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玉簪对妈妈的哭声早已习以为常,但妈妈在外人面前痛哭还是第一次,小玉簪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守在妈妈身边不敢吱声。荣儿放声地哭,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劝,任由她将憋闷在心里多年的痛苦一股脑全都哭出来。好一阵子后,荣儿收住了哭声,感觉心里舒坦了一些,抱歉地瞅了眼屋里陪着的僧人们,赶忙擦干了眼泪,拉起女儿就要出屋。中年和尚拿起地上的包袱说:“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吧,出家人留着没用。”

荣儿央求着说:“求师父带给我爹吧,留着兴许是个念想。”

在女儿的搀扶下,荣儿扭着小脚蹒跚着出了寺院,走出半里多地后,荣儿脚疼得实在走不动,就拉着女儿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回头遥望起不远处的大寺,忽然发现寺院高处的钟楼上有个清瘦的身影一晃就消失了。荣儿心里知道,那一定是父亲,是父亲含着泪的殷切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父亲的心还没有死,他还是当年宠着、爱着自己的那个慈祥亲切的父亲。父亲更没有抛弃自己,父亲依然是自己坚强活下去的依靠,他会时时刻刻地关心着自己和他一定会疼爱的外孙女儿。想到这里,荣儿的心一下子敞亮了起来,身上也有了力气,她手撑双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玉簪说:“丫儿啊,喜欢姥爷不?”

“喜欢。”玉簪又有些不解地噘起嘴说:“可是姥爷不喜欢咱俩。”

“喜欢,你是他这么俊的亲孙女儿,姥爷咋儿能不喜欢你呢。”荣儿给女儿抹了把脸上的汗坚定地说:“来,咱们走,挺起胸来乐乐呵呵地走,你姥爷在远处正瞅着咱们呢,咱可不能给姥爷丢人,要活出点儿样儿来给姥爷瞅瞅。”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