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迟和母亲眉眼相似,住持遇见殿中的年轻人,因而记起那位许久未见的施主。她常常一身素衣,每逢初一十五赶在天色芒亮前,踏百级青石阶梯虔诚而上,毕恭毕敬,风雨不欺。福望簿上也从来就只写八个字,吾儿沈迟,安乐无忧。
“我母亲十年未上寻归山,劳烦您还记得她。”
住持笑了一笑,拨了粒佛珠念声阿弥陀佛, “有缘,自然就记得了。”
沈迟阖了阖眼,突然哂笑, “那您能不能说说,既然有缘,佛祖为什么不保佑她长命百岁?”
住持静默,这话听来过于偏执,不作回答。沈迟瞥了一眼殿中央的金佛,依旧是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收回目光,踱步走出殿外。
殿外走廊上,搁着张檀桌,漂亮惹眼的女子埋头伏在案上抄写经书,黑发用头绳随意绑起,露出白净的脖颈,右手仔细捏着狼毫小楷,姿态无比认真。
沈迟眯眼,看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上好的老坑翡翠石,阳光照在上面细腻透亮,水头十足,没有一丝一毫的绺裂,千金难求的极品,沈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程诺抄完一份心经,用手背轻轻抚顺纸张边角,稍稍舒了一口气,比来时觉得轻松不少。
程诺十七岁时目睹一场车祸,好长一段时间睡觉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车祸现场惨烈的样子,人也不停往下消瘦,程父给她换了几个心理医生都不见效,最后是程母拜了禅音寺的菩萨,住持说程诺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她每个月来寺里抄一回经书,好借菩萨的普天慈悲压掉程诺身上的晦气。
刚开始,程诺是为了摆脱噩梦,后来做了检察官,除去不可避免接触到犯案现场的原因,更多是因为检察厅工作压力非比寻常,作为一个检察官,他们的决断掌控了多少人的命运和前途,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无以估量的后果,行差就错,如履薄冰,所以程诺的脑子里的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时间久了,压力也就大了。
程诺压力大,或是遇到棘手案件的时候,就喜欢往禅音寺跑,抄一份经书,静心平气,也算是她减压的方式。
将晾干了墨迹的宣纸收进盒子妥帖放好,有小师父过来,程诺起身冲小师父躬身行礼,将盒子双手递过去。
“程检察官?” 身后有道不确定的声音,程诺抬头。
江岳看清了,有些激动,“真的是你!这么巧。”
程诺望着跟自己打招呼的人,二十出头的男孩,剃了个寸头,一脸偶遇她的兴奋,在他身后,站着个身材颀长面色冷淡的男人,眼里毫无情绪,双手插在裤兜,安静地看着自己,程诺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两个人。
江岳见程诺不说话,朝她眨眨眼, “你不记得我了?那天我们在检察厅门口见过的。” 江岳顾及沈迟,说的隐晦。
纵然是这样,程诺也记起来了。
一个月前,程诺下班从检察厅出来,在门口碰上江岳,那会儿他正一个劲儿的伸着脑袋往检察厅大门里看,鬼鬼祟祟的。出于职业嗅觉,程诺不免一阵观察,确认此人没有危险之后才上前, “你在这干什么?”
江岳想着这女人是从检察厅里走出来的,应该可信, “我大哥今天来检察院接受调查,我就想来看看。”说罢又怕程诺误会,连忙摇手解释, “我没想干坏事!”
程诺一听,笑了,这孩子挺单纯,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警局申请探视?”
江岳皱眉,声音都开始委屈, “我申请了,他拒绝了,都是因为我他才——都是我的错。”说到最后几乎程诺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不少犯人刚来的时候,内心各路情感错综复杂,往往不愿意与外界交流,尤其是跟自己亲密的人,程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这些,却见这小子眼睛一亮,“迟哥!”
依旧是宋青兆几人带着沈迟往外走,沈迟抬头直视江岳,表情寡淡,但是眼里的意思明显不过,回去。
沈迟从程诺身边走过,临上车的时候, “等等。”
宋青兆停下,连带着其他几人也没了动作,程诺踩着高跟鞋上前,一阵风吹过,扬起她鬓角碎发。
走了几步,程诺站到沈迟面前,低下头,看了眼盖在沈迟手上的衣服,摇摇欲坠快要掉下来,任谁一眼就能看见那副手铐。程诺伸手把衣服拿下来,重新盖上去,遮严实了,又稍微拢了拢。
沈迟比程诺高出一个头,这会儿他只能看见程诺头顶小小的发旋,青白色的。女人的手碰到沈迟的手臂,轻轻划过,有点暖。手上戴着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沈迟目光在那手镯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移开。
程诺最后紧了紧衣服,确保它不会半道掉下来,这才看向宋青兆, “好了,走吧。”
话落,随行的两个小警察拉开车门,沈迟顿了顿,喉结一动,压低了声音, “谢谢。”
汽车扬长而去。
那天过后,程诺把这事儿已经忘了个大概。而江岳特意跟门卫打听了程诺,后来跟沈迟提起,沈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故而今天在寺庙里遇见,江岳不禁感叹,有缘自会相见,佛祖慈悲,诚不欺我。
“你这是,没事了?” 程诺想着既然碰到了,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也应当问候几句。
沈迟眼色平静,好半晌,抿着薄唇, “嗯。”
沉默,无言。
住持步出殿外,程诺行礼拜别。抬脚刚要迈出门槛,想了想又回过身,神色坚定而又诚恳, “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生活吧。” 说完也不给沈迟回答的功夫,转身离开。
程诺的背影跟她的人一样,正直,坚毅,或者还带有那么点女人骨子里的柔软。沈迟阒然自嘲的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年老的住持双手合十,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年轻人,微微叹息, “施主,且听老衲一言,心有所住,即为非住。”
这话晦涩难懂,江岳听的一愣一愣,反观当事人沈迟,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颇似质问, “大师您终身信佛,一生苦读佛法无数,您敢说,求的不是善始善终,圆寂归心吗?”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