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回咬着唇瓣点头,缓缓抬脸,“抒意,我观神都局势不妙,他似有难言之隐,可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是,还请你不要隐瞒于我。”
韩膺浅浅抿着茶,想了想,“朝廷博弈,本就处处暗箭。我没有预知的能力,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他是裴家血脉,吴王姻亲,荣损共担。”
是了,吴王失势,裴家众人必不能善终。当时他为救吴王,曾北上讨伐敌军,最后还是死在了宦官的手里。
距那日的到来,细算已不到一年。苏星回不敢深想,她惶然起身,已生去意,“叨扰多时,我该告辞了。”
不过转眼,她就面如土色。韩膺感到奇怪,还是尊重她的决意。他道:“走前我要转交一样东西给你。”
他和妻子示意,懋娘转裙走去屋子。苏星回神思飞走,不作他想,她正急于离去,却见懋娘手捧象牙匣子来到眼前。
“你打开看看。”韩膺道。不见苏星回有所动作,他转眼看,她口唇哆嗦,额上大汗密布,样子惊骇。
“怎么了?”她还没有打开,不知内情,缘何会有震惊的神情。
“多谢,多谢你,韩抒意。”苏星回捧过象牙匣子,手分明是凉的,掌心却是冷汗。
韩膺观察她的脸色,和妻子面面相看,又问:“不打开看看?”
“不用了。”苏星回勉强和他夫妻笑了笑。懋娘柔良贤德,韩膺洁行为善,他们夫唱妇随,实是天作之合。
“后会有期。”
她颔首和他们拜别,没有丝毫踟蹰地走上离开院子的小路。
纤瘦倔强,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林荫,懋娘心生感慨,“倘若她真的没有半分情感,如何肯生下三个孩子。只是旧恨蒙蔽了心,不自知罢了。”
她想到了夭折的两个孩子。韩家人丁不兴,他和韩膺婚后生下过一个男孩,可惜不满十岁就夭亡了。前年艰难生下第二子,却再次夭折。他们夫妇仿佛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这片安静的小院里植下草木,开门望垄,过着寻常夫妻的小日子。
他们没有孩子,也没多少牵挂,但裴彦麟的三个孩子,不能没有父母。
“瑞成不会有事吧?”她不安地问韩膺。
“人都是会累的。谁都知道吴王朽木不雕,不可辅佐,他却不能。”韩膺再次拨动琴弦,琴音流淌,自十根手指缓缓流出。
弹奏完这一曲,他望向天上的彤云,起身拥住她,“懋娘,别多想了,进屋歇着吧。天要下雪了。”
这场雪在入夜前落下,由灵汝落到了神都。初春的雪霰飘在吴王府的上空,坠在见绿的垂柳,又在颤栗的妇人泣声里悄然融化。
“私蓄甲卫可是谋反的大罪。三郎,你得救他。”裴王妃捏着帕子,咽泣失声。
“我的昕儿宅心仁厚,连只鸟雀都不忍杀,可怎能让他带累至此啊。”
哭了几个晚上,她哭干了眼泪,两个眼睛红肿不堪,婢女搀扶她摇摇而来时,身体现出了孱弱欲绝之势。
裴彦麟拢襟站在廊阶下,细雪嵌入他一双浓翠如墨的眉梢。他一语不发,听着姐姐的哭诉和哀怨。
身处方寸之地的妇人,遭遇大事,再强势自尊,也难免惊惶失措。
她的年岁渐大,容色不在,失宠了多年,还好她生育一子可以依仗。她有裴家做靠山,家世财富势力都远超其他亲王的正妃。
裴王妃无比期盼吴王继承大统,她的独子钜鹿郡王作为吴王的嫡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的野心比吴王更胜,但也更容易被现实的残酷击垮。
“我知道了。”姐姐的哭泣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裴彦麟紧锁着眉头,冒雪走出长姊满目繁锦的院落。
离开这座王邸,他抚着额,无力地闭了闭眼,上马时脚下一阵趔趄。
扈从扶他踩上马镫,从容地规劝,“相公千万三思,不可贸然。不为别的,相公也该先想想自己的孩子。”
裴彦麟蓦地心惊。
她仅是做了一个噩梦,便是那副憯恸的形状。想到此处,他心似大雪般白茫茫一片,立时策马回了府,先问苏星回是否回来,又等不及厮儿慢吞吞的回答,要重新上马去苏家,还好厮儿及时扯住马匹。
苏星回只在裴彦麟前头一步。从灵汝回来后,她意绪寥落,面色欠佳,任兰楫拍落了身上的薄雪。
“阿媪,你让人去白雪庵取回行李,送到苏家。”张媪应下,她捧着双手呵气,还是僵冷的难受。
连续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她气力全无。王莹端来热汤,她喝了一口,困得倒在坐榻上。
张媪哄她起来用饭,宽衣洗漱,她不耐烦地糊弄了两声,继续蜷缩着睡去。她在坐榻上随意而卧,睡得不好,意觉做梦却醒不来。
她的面颊被梦里一只灼热的掌心轻抚,从额头到眉眼,到她的唇瓣和下颌。睽违已久的温暖驱着春寒,她卸下了戒心,在手掌里轻轻蹭动。
“三郎……”她在梦中呓语,眉眼舒展带笑。裴彦麟为之震动,抚在玉颊久久不愿离开。
“起来去床上睡。”雪夜的春寒,蜡炬之暖不能驱散。他伸臂绕过她的后背,扶她坐起,目光不经意落在裙子。
鞋底和裙子浅露湿意,黄泥的印记还很明显。她的面容憔悴不堪,那是长途奔袭才有的疲倦。
裴彦麟观察仔细,心知她有事隐瞒,却不置一言。他抱她去床榻安置,准备叫人来为她脱去湿裙,却不知她几时醒来了,睁着一双昏昏睡眼。
“我做梦也梦见你了。”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靠过来,在裴彦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吻他的唇角,把他扑进软枕香衾。
却又,安然地睡过去。
裴彦麟笑了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手掌扶上她的背,停留了须臾,扯过被衾来将她盖住。
雪影在窗纱上摇坠,剥落的烛火忘了剪芯,缓缓落入一片夜色。无人看见,她翻身时袖中滚落的双雁纹钿螺梳背——大婚前裴彦麟送她的定亲信物。
年初七,忌争执。
神都一夜卷落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许宠和他的儿子许虔如约而至,裴彦麟在东庭扫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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