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简直小儿女胡闹!”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简直视法律为儿戏!”

“我爸爸、我没有你认错了”

康普顿先生气急反笑。到这时候了,她还狡辩!

他早就怀疑这个e班内特是他某个熟人的化名,为此排查了自己的学徒、同事、手下、甚至是好朋友的儿子始终却没发现蛛丝马迹。

康普顿先生随意瞥了她一眼屈尊答了句话。

“这你不用担心。我当然会给爱玛找一个品格优秀的丈夫。”

康普顿先生脸色愈发难看警告:“小姐庭审已经结束了我不需要你的长篇大论。”

厂区开放三天请路过的乡亲们随便参观,一解心中之惑。

此外,还写信邀请各位股东莅临参观,看一看他们的投资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也许真的是庭审后遗症林玉婵觉得自己的口语水平空前提升。她也不顾及康普顿先生的面子想到什么说什么,口若悬河地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

康普顿小姐轻轻拉她衣袖让她算了。她没理会。

哪怕康普顿先生明天就在报纸上诋毁博雅三千字她也认了!

康普顿小姐跟她同舟奋战了这么久不求扬名立万不求出头露脸起码不能看着她把自己给赔进去。

康普顿先生每天训他的中国下属,今日头一次被中国人训一时有点懵往后退两步,摸着自己腮边的胡子。

“你应该为你的女儿感到骄傲。”林玉婵抓住这个空子,语速飞快地说,“不管合理不合理你必须承认,她做到了大多数同龄男孩子都做不成的事”

康普顿先生肃然跨出休息室。

两千两热乎乎的银票,马清臣捏在手里数数,满意地揣进自己衣兜。

免不得又客套几句,感谢康普顿先生今日拨冗前来,造福租界人民,云云

两人忙着寒暄,一时顾不得旁边的两个女孩。

“话说,那位班内特先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官收了工,总算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闲聊道,“又会写文章,又懂拿捏人心,我相信大半的陪审团员都是被他文字所打动了不过也就是上海租界的风气自由些。如果放在英国乡村的地方法庭,我相信马戛尔尼先生还是会胜诉的哎,你相信吗,那些乡巴佬为了打老婆能用多粗的棍子,都能闹上法庭”

他身边的书记员助理等人也都跟着附和。

康普顿先生尴尬地扯嘴角。

若是时间倒退半小时,他肯定会赞同法官,把这个班内特先生大夸特夸一通。

“您看,您也猜不出来,说明你女儿的文采足以让人媲美任何其他记者,而不至于让人产生怀疑。如果您想禁止她给报馆投稿,我想除非北华捷报停止接收所有匿名稿件,否则您无法阻止康普顿小姐施展她的才华。”

康普顿小姐忍了又忍,终于憋不住,再次拱火:“或者除非你把我关起来。”

一个小丫头的胡闹而已。这次她运气好,糊弄了一群人,难道还能次次如此?

但是还得点头,跟着附和两句:“他确实很厉害,呵呵。”

官唏嘘着走了。康普顿先生神色复杂。

“先生,听见了吗?”那个话多的中国女孩又一次凑了上来,现炒现买地从官的言论中找论据,“如果回到英国乡村,你可怜的女儿将来被你女婿欺负,又没有父亲撑腰,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用刚刚兼并来的、德丰行的工作作坊,安装了锅炉机械,学习调试几天,开始上工。

林玉婵不错眼珠地看着那规律的零件运转,又是自豪,又是后怕。

一个月前,她捧着空空的挎包坐在马路边,欲哭无泪。

有着汉口茶商们“机器坏风水”的先例,林玉婵特意叮嘱,开工之日,该拜的神都要拜到,鞭炮往死里放,噪音扰到的四邻八家都送茶叶,然后还请个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调整机器的方位,往兰开夏锅炉顶端糊了数个平安符,确保这洋人的物事到了中国也能入乡随俗,乖乖干活,不给中国人惹事。

噼里啪啦,大家鼓掌。还有人当场应和,场面其乐融融。

“这是博雅公司的新式制茶生产线!”林玉婵顾不得喝口水,扯着嗓子喊,“做出的茶,跟手工的,没有区别!众位街坊们赏脸,待会有免费茶水喝”

“今天不来听一场,我都不知道议会通过了那条新法律”

“马戛尔尼先生也有点冤枉。如果是在本土法庭,也许结果不一样没办法,这就是命运。他最后的发挥也有点失常,看来公正女神不站在他这一边啊。”

还有人兴致勃勃的搓手:“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国女孩,她和班内特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嘿查理,你要不要邀请她参加下个月在你家举行的舞会”

门口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马清臣铁青着脸,接过随从递来的手杖帽子。

郜德文很快收回泪水,她拉着林玉婵的手,沉稳地说:“我和清臣会分居,不会离异。只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会监督他的行踪。你放心,不会让他报复你。”

她已经在毛掌柜身上牛刀小试。对三观还算正常的老爹来说,这种煽情的场面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忽然有人注意到:“哎,里面怎么是个女的?她会用机器吗?”

毛顺娘头上包着布,浓密的头发仍然里出外进的露出好几束。她拿着一个温度计,正细心调试生产细节。

女孩子本身体力是弱项。这种用机器代替人力的新构想,她接受得最积极。加上本来就对制茶工序十分精通,没几天就操作得熟练,倒成了车间里的一把手。

“来人!”他叫道,“这里有个中国人滞留领馆,来个人把她请出去!”

“我是你父亲!我有权决定你的一切!没有什么可笑的法律可以帮你!”

康普顿小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贴身男仆是中国人,仗着跟自家老爷熟络,一边给马清臣扇扇子,一边低声劝:“不是小的多口,但老爷您在大清也是四品官身,要面子的。小的早就劝,闹到衙门多不好看。夫妻间的事儿,还是得关起门来自己解决您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几千两银子早晚能有,何必急在这一时?瞧瞧,这事儿闹的!小的劝您赶紧去打点一下,别让这事传出租界。招人笑话”

领事馆侧翼的休息室里,三个年轻女子击掌相庆。

这个古灵精怪的中国姑娘简直是个小女巫。自从新婚妻子认识了她,就不再是那个恪守传统美德的中国妇人,反而一天比一天有主见,经常让他感到自己的男性权威受到挑战。

“开庭费用五英镑。法官酬劳十英镑。”林玉婵绷着笑,伸出两只手,“两位,麻烦结下账。”

康普顿小姐笑靥如花,果断赖账:“找我干什么!我只是来休息的旁听观众,跟马戛尔尼太太从来不认识,嘻嘻嘻。”

“别过来!放下枪!我们没犯罪,叫巡捕走远些!”林玉婵扶着康小姐,心头冒出万千委屈,她强行压下,音色发颤,“我给你钱就是。”

林玉婵在门外,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公司的嗯,技术经理!女子体弱,又细心,力气活做不来,更适合操作这些机器。大家见笑。”

在如今的中国,西洋机械刚刚引进沿海地区,“男人更适合操作机器”的刻板印象还没有形成。正相反,妇女由于体力上的限制,反而被认为是更适合使用机械助力。比如纺纱织布轧棉花,乡间田里早就有无数妇女使用小型机械生产劳动。

“万一你的女儿遇人不淑,在英国时遇到了和马戛尔尼太太一样的困境,你甚至不会立刻知道,更别提帮她一丁点的忙你难道愿意看着你宠爱的女儿陷入那种无助的困境吗?你不愿意。你作为陪审员,今日善良地选择了站在马戛尔尼太太一边。但是轮到你为自己的女儿选择命运,你宁可将你的面子看得比她的幸福还重我不得不说,你很自私,康普顿先生。和你在报纸上表现出的公正无私,截然相反。”

“爱玛,我以为你是个乖乖的小淑女,我以为每天藏在房间里是读书,出门是去跟你的朋友们社交喝茶,我让你回英国你不回,我以为你是舍不得上海的天气!你如实告诉我,你究竟偷偷背着我背着你母亲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我把你母亲和你带来中国,是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伦之乐,不是为了让你在蛮荒之地变成野蛮人的!我我简直要被你气死了!我堂堂报馆主笔,远东声名远播的康普顿先生,他的女儿竟然背地里如此不依本分,搬弄是非,欺世盗名我、我简直是白教导你二十年!”

康普顿先生发脾气也发得很文雅,压着声音,气急之际还不忘纠正语法上的口误。只有他眼里那深深的愤怒和沮丧,折射出他内心的极度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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