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霖半睁着疲惫的眼睑,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迈上木桥,嘎吱声响起,雾气刮起呼啸声,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让她双目一闭,再次坠入更深的炼狱。
梦中有梦。
“哇哇”声响起,在一间商贾人家,打扮十分精致典雅的小屋子内不断回响,产婆按着那啼哭的孩儿腹下一看,虽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欲哭无泪,怎么是个不带把儿的。
不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落得个母女平安,怎么也算得上一份功劳不是,于是产婆眼珠儿一转,抱着襁褓乐呵呵地递到美妇身前,喜笑颜开道:“娘子,是个晶莹剔透的小姑娘呢,看她眉上生着俏弯柳,肌肤如同白柔玉,白里透红的,长大了定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如娘子一般好看哩。”
刚从肚子里滚落下来的一块心肝肉,哪里看得见柳叶眉,岂不是说笑,不过美妇恬淡弯唇,虚弱苍白的眉宇间尽是感激,在产婆不断推诿下,给她塞了好几两银子,而后抱着襁褓,轻轻摇动,将孩子哄到稀疏睡去。
“女娃好呀,女娃挺好,而今天下太平,陛下仁厚,不兴战事,生个女娃,说不定还能陪伴君王侧,给我们家带来福分呢。”大门哄开,穿着华服的官人和一身白色衣裳,胸口绣着一只苍劲白虎的高俊身影走进来,美妇望着自己郎君舒展开了愁容,对他笑骂道:“你是将我女儿向火坑里推啊。”
火坑?才不呢。而今生个女儿,他倒是真的挺开怀的,只有生个女娃,才能被叔祖轻视,不被堂弟送到紫云洞里去灌顶练功,叔祖的心狠手辣他是知晓的,不知几多不太适合修炼的族中晚辈被他强行灌顶,经脉断裂而死。
自己小时候脑袋瓜子硬,方才躲过一劫,倒是颇善经商,也被叔祖看重,将来好生教育女儿,让她嫁个好人家,怎么也比跟着叔祖操练那不切实际的北伐大业来的安稳。
官人坐在榻上,从美妇手里接过襁褓,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眉目之间闪烁过无数复杂神色,这些只有他的娘子看得到,而后官人抱着襁褓转过身来,送到方杜面前,脸上乐开了花,对他说道:“亲堂弟啊,没有你便没有我们夫妻今日,这个孩子,你给她取个名字罢。”
方杜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尚是最为狂傲的年纪,看着睡了又醒的小人眨巴大眼睛疑惑瞧着他,心中不免又酸又喜,将这些愁绪抛之脑后,爽朗一笑:“挺好,是个美人,要说兄长嫂嫂二人一路风风雨雨走来,属实不易,便叫她方霖罢,取自啸赋动商则秋霖春降,希望这个孩子将来长大成人,能够替你们遮风挡雨。”
纵使在这世上,女娃名讳如白纸一般低贱,根本记不进宗庙族谱,如武曌一般,她一死,生前的名字便被开元皇帝从大唐录本中生生抹去了。
可是这又怎样呢?官人与美妇已经下定决心了,要护佑她生老病死,护佑她找个好人家,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
官人曾经当了五斗米大的官,不如意,便辞了,下海经商,宗族给了他助臂,自己亦有超常头脑,在广州府混的风生水起,沿海地带的商贾之中,颇有三分名望。因而自己有个与众不同,鲜为人知的祖宗,给了宗族生的念想,却也让得宗族提心吊胆,官人经历得多,多少是把人世沧桑看开了。
他只想守着妻女,安平一生,相伴到老。
只要女儿知书达理,嫁个善待她的人家,生而不用为尊卑贵贱而沉沦,老来不用为米禄穿住而发愁,哪怕丈夫死了,改不改嫁也由得她,见到她笑着走完一生,自己便也死而瞑目了。
有这样一位好爹爹,方霖本是会过得比大唐九成九的女子都要幸福的,可是一切却在不过半年之后转变了。
淅沥沥的雨夜,一道白衣身影如神女下凡一般,不见丝毫声响,降临广州府方家村,踏进妇人的闺房之中。
那一刻孩子尚在她怀中喝奶,娘亲的直觉告诉她今夜有坏事发生,暗自在枕头下藏了一柄匕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如何在五星相力大成的李枺绫手中翻身,匕首都未拿出来,便被她抢走了孩子,凄厉的喝声还未出口,便被她一指点昏。
李枺绫眉头紧皱,掀开襁褓,将细如丝线的一缕五星相力融合进指尖,化作一道本源白光,注入几个月大的小方霖胸膛之内,霎时屋子内泛滥着绚烂光芒,将李枺绫的脸映得五光十色,那女娃醒了过来,却不啼哭,倒是徜徉在内力大海中,手舞足蹈,伸手想要去摸李枺绫的头发。
李枺绫淡淡一笑,放下了心头大石,伸手在她脸上一抚,屋子里光芒一黯,小方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她迈步离去时,身后传来一声呢喃,那细不可闻的声音如同蛛丝一般,生生缠住了她的身体。
“孩子…”
李枺绫感觉心头被割了一刀,若是大成岁星相力的演算预言不准确,自己那一指下去,怀中襁褓的粉雕玉琢就被震成一滩模糊血肉了。
幽幽一叹,李枺绫多少有些愧疚,转过身来,一指点在妇人眉心,注入浓烈的岁星相力,又为她把脉,为她经脉之中送去足够滋养一个凡人身躯一辈子的辰星相力,而后再不留恋,转身离去。
乌桕木桥上,雾气再次笼罩过来,将她包围,已经走到不知何处了,身后看不见回去的路,清凉之气透过口鼻,坠入胸口回旋打转,方霖抬头望天,眼中滚烫,泪水打转,终于溢出了眼眶,漱漱落下,那滋味流进心肠之中,不知是何等难受。
“师父啊…”
苍天之上,白雾笼罩,看不见那张自己仰望了一辈子的清冷面孔。反倒是岁星相力自脑海中再次激荡,将她生生震醒,而后脚踝上传来无缘无故的一抹透骨寒冷,还有掐的她骨头几乎断裂的紧握感。
低下头来,却是看见让她终生难忘的凄惨一幕。
无数沾染血腥,残破不全的手,从四周雾气中爬出来,将乌桕木桥拖拽成一座血桥,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扣住了方霖赤裸的脚踝,白玉化为血玉。
“反贼还我命来,狗贼还我命来…”
“你这女贼人啊,你害死了无数百姓啊…”
方霖分不清那从雾气中传来的声音是来自江南百姓,还是河北百姓,亦或是叛军百姓,总之那凄厉无比的声音,和身前无数沾血的双手,让方霖憔悴的神经再也绷不住,坠倒在木桥上,哭着摇头,不断后退。
“啊…啊…不是我,不是我害了你们啊…”
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方霖只觉得眼泪无法干涸,脑袋一晕,向后一倒,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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