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站在一片黑暗中。

躯壳没有丝毫重量,轻到根本感受不到。

此刻他站在这里,头上不再顶青天,脚下不再履黄土。

不知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锥心疼痛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有空洞的茫然。

要去哪里呢?

跟着光走吗?

念头闪过,前方出现一道亮光。

光照的地方会有什么呢?

得偿所愿,心想事成,一生如愿?

快意平生,潇洒风流,名垂千古?

功成名就,出将入相,拜相封侯?

这些,应该都会有吧。

张旭跟着光走去。

暑热难捱,种满柳树的村庄,却是四处阴凉惬意。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今年十八,是个书生。

方才给村口赵婆婆的水缸里挑满了水,他该回自己的草庐继续读书了。

三岁开蒙,到如今,苦读十五载,只盼着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虽是一村野秀才,却是三坟无典、经史子集烂熟于胸,更是不坠青云之志。

从今岁秋闱开始,他定要过五关、斩六将,中举人、做进士,黄金榜上,得龙头望,一飞冲霄。

书生疾步走进草庐读书。

破旧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立着棵老柳树。

柳树垂下的枝桠上,站着一只乌鸦,若有所思地将书生的一切看在眼里。

又是一年春风吹过,南柯城的柳絮尽数被风吹起。

书生果然得偿所愿,一举拔得头筹。

像他这般年少得意之人,少之又少。

胯下白马,身上红花。春风清徐,马蹄得意,一日遍览南柯城大半风光。

少年进士骑马游街,街道左右投来众人倾佩羡慕的眼神。

他身后酒楼的酒旗上站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那只乌鸦,冷眼旁观。

一转眼,他已经做了五年的官。

这五年间,他先成家,后立业。

娶了当初主考官的女儿,贤良淑德。

二人琴瑟和鸣、和谐美满,一年后又诞下一子。

政声更是显誉,百姓爱戴他,夸他勤政爱民,犹如民之父母。

可他却开始郁郁寡欢。

他治下的百姓能糊口、有衣穿,但是远远称不上安居乐业。

因为妖邪频出,时常有害人妖物杀人夺命,他却无能为力。

只能寄望于一些道士散修,这些人修为有高低,遇上邪物,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故多年来,又自责惭愧,又愤恨不已。

自责惭愧身为官宰,却无法护佑黎民。愤恨世道不平,百姓无依无靠。

他官署的房檐上,依旧总立着一只乌鸦,不鸣不叫。

多年后,他已经双鬓斑白。

正如少年时代所期盼的那样,出将入相、拜相封侯。

如今他已是南柯城的城主。

身为一城之主,他自然宵衣旰食、夜以继日,不敢有丝毫疏忽懈怠。

可是这个城实在太大了,各种妖邪乱世之事,也更多。

不是洪水便是干旱,种种鬼怪层出不穷。

他已经是心力交瘁、筋疲力尽。

直到疫鬼横行,南柯城中百姓尽化鬼蜮,连他的妻儿也难逃一劫。

他站在城下,望着城内面目狰狞、相互蚕食的百姓,无奈至极。

若是他不仅仅是个读书人就好了,若是他有一身修为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双手无力,没有办法赶走害人的鬼物,没有办法救他的家人,他的百姓,他的城。

直到他抬头,看见城头上站着的乌鸦。

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能读懂人世悲欢,正死死盯着他看。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跟着他走过半辈子的乌鸦。

他早就注意到,不论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都会有一只乌鸦在旁边。

乌鸦终于不再沉默,鸣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刺破苍穹,翅下生出黑色的火焰。

城池被黑色大火席卷,他眼前的世界突然静音,听不到一切声音,只能看到熊熊烈焰中挣扎的百姓。

乌鸦不断闪动翅膀,一只变作两只,两只变作四只......

直到形成黑压压的鸦群,在城上盘旋。

记忆被撕开一条裂缝,眼前的场景逐渐与当日的奉禹城重叠......

“怎么,还不醒过来吗?”

一道清朗之声响起,被黑色火焰焚烧的城池和鸦群如灰烬般消散。

张旭瞬间清醒。

身体有了直觉,几分沉重。

丹田处传来清晰的灼烧感与阴凉感。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一处岸边,前面背坐着一人。

对方一副渔父打扮,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持钓竿。

双脚赤裸,一脚盘坐,一脚垂入水中。

渔父一边垂钓,一边轻声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声音清越远迈,甚是动听。

张旭正欲开口,对方却先出声:“你醒了?”

“感谢前辈搭救,请问有没有见过与我同行的小姑娘?”张旭迫切地询问星沉下落。

渔父指着旁边的扁舟道:“在那儿。”

这扁舟张旭看着有几分眼熟,三两步过去,看到星沉在船舱内睡着。

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身上和脸上满是血污,看着很是可怜。

张旭脱下自己同样满是血污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去找渔父。

立于渔父身前,张旭行礼道谢:“多谢前辈,晚辈张旭,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坐。”渔父指着自己旁边。

张旭不拘泥,随他席地而坐。

“贫道楚狂人。”

张旭这才看清渔父容貌,五绺长须飘飘,面容清瘦,是个俊雅的中年人。

张旭心想这人怪极,居然与上古有名的道家隐士高人同一个名号。

那位楚狂人,名陆通,字接舆,自号楚狂人。

张旭知道他,也是因为此人曾与圣人会面,还留下一段“凤歌笑孔丘”的典故。

不知眼前这位楚狂人,又是何等来历。

张旭恭敬道:“不知楚前辈是如何救了我二人,晚辈日后好报答。”

楚狂人却道:“不必称我为前辈,我也不须你报答。”

听到这话,张旭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莫非别有所图,他实在是被坑怕了。

“那,前辈是?”张旭试探问道。

“贫道爱这瑟江极佳风景,故而在此处流连许久。前几日恰巧遇上那小姑娘拖着你倒在岸边,随手救了而已。”楚狂人抚须道。

原来此处在瑟江岸边。

张旭想起来之前从回风城出来,追踪叶全山的时候,就曾经过瑟江。

当时江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叶扁舟,看来那便是楚狂人的船了。

张旭还想起一个人,那就是迎客栈酒窖的鬼魂谭钧。

谭钧说他曾在玄石手下脱逃,以玄石修为,谭钧一介书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听谭钧说,他曾与一名渔父相谈甚欢,对方请他饮了一杯酒,说是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能与谭钧相谈甚欢,说明对方距离回风城不远,而楚狂人恰巧在瑟江上,何况楚狂人也是渔父打扮。

看来,谭钧说的渔父,就是眼前的楚狂人。

张旭问道:“前辈可否认识一位叫谭钧的书生?”

“哦?你说他?贫道曾与他说道谈玄三日夜,也算得上是半个知音。”

楚狂人对谭钧好似很有兴趣。

张旭听他的话,也来了兴致,聊了三天三夜,连个知音都算不上,才半个?

“半个知音?”

楚狂人看着张旭,道:“贫道知己,天下唯有一人尔。”

看来这位高人对朋友要求很严格,一般人都做不得他的朋友。

张旭不知说什么,沉默一阵,问道:“请问前辈,星沉什么时候醒?”

据楚狂人说,是几天前发现他们的,但是星沉至今未醒,张旭有些担心。

“你很关心那小姑娘。”楚狂人道。

这不废话,他发现两人的时候啥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算得上生死相依了,还不许人家关心一下。

“那是自然。”

张旭也被他问的有些懵,星沉身世可怜,纯良天真,又很依赖他,更是与他相互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星沉,他是出不了无涯地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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