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随着主人的离去迅速衰老,后来大厦倾塌就被王英改成了菜园,种些西红柿和豆角。再后来菜园也没有人管了,松软的土地坑坑洼洼,上面插满了腐朽劈折的灰色的用来架豆角的竹竿,最长的那根竹竿上还有一坨白色的鸟粪。带着恶意的时间摧残着这片被人们遗忘的房屋,加上人为的破坏,它如一个行将暮年的老头不断萎缩变小,终于西面的挺立了近三年的最后一面墙也被泥土拉扯进残破的地面,这里变成了一片残砖碎瓦和泥土横行的植物和昆虫的坟场。洋槐树在此落脚生根,长出青色的条子,最后发展成郁郁葱葱的槐树林,于春天的雨后开出气味甜蜜的红色洋槐花。人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一开始村长组织过一次砍伐的行动,后来又春风吹又生,且如原始森林般壁垒森严,稠密不堪,也就没有人再去管它。

毕竟红色的铁门依然在每年过年时,恒昊依然会拿着浆糊和门联到此张贴,告诉路过的人们这里还有人回归的可能。院子里的水井在蜘蛛网封闭的间歇,回家给庄稼打农药的秋萍还会从井里打出清凉的井水装进水桶。

当村庄背后这些曾经炊烟缭绕的房屋,八九岁的孩子在屋前拿着杨树上折下来的后又经过菜刀改良的木棍学着电视里少林武僧打打杀杀嬉戏的老街,在推土机以及挖掘机沉重的坚硬履带开走之后,终于恢复了寂静,或者说成为了人迹罕至的开端。这里第二年的春天将会被勤劳的农民经过一个秋天的淘拾碎砖块,碎瓦片之后,种上生机盎然的小麦。

这一年的冬天,嘉宏的妻子兰花去世了。

恒翰小时候经常到嘉宏家去玩,尤其是在和家里吵过一架后,永明他们两个人在北面的树林里玩累后就去嘉宏家里垭取水井里一种十分咸的水喝,结果越喝越渴。或许没有人提起过恒翰这个孩子和这个老头的血缘关系,出于童年时残留在脑海里的礼貌,他喊嘉宏的老婆兰花作羊奶奶。有一次,永明曾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叫。他当时正在树林里够枣子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从树上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地面的永明说:“她的家里养了很多羊,所以就叫羊奶奶啦。”由此,永明也跟着这样叫她羊奶奶。其实恒翰从辈分上应该称永明小叔,那么恒翰的羊奶奶该是永明的羊婶婶。他们也不管,毕竟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孩子,他们心目中是没有辈分之分的,都是兄弟。

羊奶奶的去世确实引来了全村人惊讶。不是因为“她怎么就去世了呢?”这样的问题,而是因为“啊,她不是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吗?”这样的问题。羊奶奶在那次永礼家的避雨后,就深感自己的寿命将尽,每一年给孩子发压岁钱时,就说:“拿着吧,下一年我死了,你们就拿不到了。”这样的话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她发压岁钱的孩子都不再需要压岁钱后,她还依然可以提着水桶到厨房里做饭。再过几年,她因为生病不能出门,终日躺在病床上,人们渐渐就把她遗忘了。

直到这一年的冬天,她从床上翻身时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年迈的嘉扬沉睡的时候,冻死在冬夜里。她的葬礼就在村子背后最西边的那座泥土半掩着院子,土墙里藏着无数冬眠的花蛇的老屋里举行。运营担任着主事人的身份,接待了远方归来的她的子孙。晴雯,倩倩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前来吊孝。永礼自那次换肾手术后,每年都要到医院进行三次肾透析,虽然身体虚弱,还是挺着精神来到奶奶的棺材前。永临结婚后一直在外地干建筑活,这次也千里迢迢赶回来给从未疼过他,没有给过他一分零用钱的奶奶送葬。秋雁十年前因为不能生孩子被丈夫抛弃后远嫁内蒙古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只有秋丽带着两个七岁大的儿子开着三轮车从李家镇赶来。守文,守武兄弟二人这些年尽管很少来往,可母亲的去世依然将两个人拧在了一起,管理着葬礼上的事物,身穿白色孝服,鉴赏扛着缠满白纸片的槐树招魂棍。缓缓是在棺材被抬起前赶到的,她身体粗壮,长着典型的东北大汉模样的丈夫,在棺材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天,恒翰才知道,这个被他称作羊奶奶的老婆子就是自己的曾奶奶。

兰花的尸骨埋葬在陶家老林,那里埋葬着陶家的世世代代上百个坟头。松树林立,庄严森森。嘉扬的老房子因为老伴的去世而不再有人居住,嘉宏开始了在两个儿子家流浪的最后生涯。

可是,他的那座老房子即使是在后来村子里因为大量人群外出而逐渐被荒草淹没时,依然挺立不倒,坚守着整个村庄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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