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殿中笑声更甚。
安懋一边笑,一边反在这时着意看了徐知温一眼,
“好。”
他笑着转向顾柷,像是夸赞,又像是在取笑,
“五陵少年果然不比白发郎潜,臣望敬这位‘徐公’之子一杯,以此恭贺陛下得之丰年玉、不失青云器。”
顾柷听安懋半真半假地打趣徐知温,只当是安懋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于是笑应道,
“便如太傅所言。”
这一场风波就算马虎过去,窝在纱幔后胆战心惊的教坊司九品司乐忙奏《炎精之曲》,光禄寺鱼贯而入,行至御前开爵注酒。
陆梁鸿和徐知温自然也得以赐座殿中,位列诸王之右。
这时顾柷遇上了穿越以来的又一个难题。
小皇帝对着御桌前宛如宝石般交辉相应的四种酒盏傻了眼。
这个盛朝不是汉人王朝吗?
顾柷默默吐槽道,
怎么也学蒙古人喝四种酒?
不过现代人顾柷到底是皇城根儿底下长起来的老北京,面对满蒙文化下的产物自有一番急智。
他将跟前的金杯银盏认真审视片刻,迅速辨认出奶白色的是蒙古传统饮料马奶酒,名唤“忽迷思”;
深红色的是引自西域的“葡萄酒”;
微黄的是中原原产的“绍兴酒”;
还有一种近似无色的烧酒,名唤“阿剌吉”。
顾柷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拿过了最具有现代风味的葡萄酒,朝陆梁鸿举起了御樽。
由于元代引入了蒸馏器,加上顾柷心理上就不太能接受古人发酵酿酒的方法,杯中的葡萄酒虽与现代并无大不同,但顾柷也只是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酒盏。
好在小皇帝气虚体弱的形象深入人心,陆梁鸿也不是个执于拘礼的人,因此虽然皇帝设宴臣下,第一轮须得举杯饮毕,在座并无人由此看出端倪,也无人提出异议。
一杯酒敬完,教坊司改奏《皇风之曲》,光禄寺再为皇帝酌酒,序班酌群臣酒。
群臣所用酒盏是轻脆玻璃盏,彭平康眼瞧着那澄黄酒液徐徐倾入杯盏之中,在透明的光洁玻璃质上黏丝挂壁,好似暗牖间悬结的蛛网,黏连不住便辏聚跌坠,宛如颗颗晶莹珍珠叮咚落盘一般。
不知怎地,殿中这副山楼奢丽景象直教他心有惴惴,隐约生出一缕直觉似的不详感。
序班酌酒完毕,各自捧着承盘依序退出殿外。
徐知温虽已随陆梁鸿入座,彭平康却仍不禁展目去寻他的踪迹。
恰好这时一列序班从他眼前退了出去。
其中一位似是因走得不甚小心,躬身后退之时,手中倾斜一晃,承盘上摆置着的一樽酒壶竟从细长的壶口荡出一汪玉液,悉数落于盘中。
彭平康一见之下不禁朝那位序班多看了两眼,暗道,
第一杯依礼数,臣下总得喝尽了才是,怎么这人捧着的酒壶仍是满满当当的?
序班虽是从九品小官,但毕竟从属鸿胪寺下,如何会在天子寿宴之上,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序班依序退尽,殿门应声合上,彭平康收回目光,心下疑道,
难道除了父亲,这宴上还有本该在座的臣子没有按制出现吗?
不应该啊。
彭平康暗道,
序班手掌宴飨传赞之职,如何会到了天子下令开爵之时,才发现应侍之人并不在座?
就在彭平康沉思时,安懋说话算话地亲手捧起一盏酒樽,笑晏晏地朝徐知温递道,
“绍兴酒三朝闻名,玄奇之处便是盈杯无玉蛆。”
徐知温掠他一眼,接盏吃了一口,嘴角余一丝笑,却霍然放杯,寒湛湛地凉然道,
“安太傅东阁怜才,我倒怕秦女楚珠,故而不敢多饮。”
安懋不为所动,只是笑了一笑,兀自吃了一盏,慢条斯理地道,
“旧闻李太白好饮玉浮梁,酝酿不熟,则浮蛆酒脂,而绍兴酒却贵在蛆散脂融,虽无诗仙灵气,却比那徒有须臾乳花的清酤浊醪要珍贵得多。”
“世间总是将长久者比作南山寿,溘先朝露者称为殇,殇者固令人惋惜,一时之壮举固令人钦佩,然而将来书史者,却多是中庸人。”
“我敬徐公子此杯,便是想借此绍兴佳酿告诉徐公子这个道理。”
彭平康从末座抬起头来,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勉力于群臣座中逡巡了一番。
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殿中颇有异样,而彭锡明迟迟不至,更是加重了他的不安。
这隐晦的不安很快便到达了极致。
徐知温微笑举杯,那黄汤迷药在他修长指间轻轻一荡,挂壁黏杯如缚翅蛛网,在兰膏明烛下闪烁着淡淡的青光,
“安太傅此言洞见肺腑。”
他专注地望向安懋,在陆梁鸿身旁笑得像一个真正的边地少年,
“知温谨领此训。”
徐知温道罢,刚要抬手饮盏,只听“砰”地一声,殿门被撞开了。
彭平康的心随着这声巨响陡然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随着群臣转过视线,只见殿外一气簇拥着五六个禁卫,竟然压制不住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任由她跌跌撞撞,号哭着冲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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