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老夫的腰都僵了,你到底好没好?”
方希周正抱怨,县令吴明远迈步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亲自提着一个小食盒,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先生,你这是……”
“莫问我,要问就问你的县试案首,谁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吴明远顺着方希周手指的方向到宁知非身边一瞥。
“咦!”
方希周的好奇心已经憋了许久,吃这一“咦”后再也耐不得了,起身来看,只一眼人就僵住了,片刻之后蓦地向外扬声道:“方六,去把夫人的那面江心镜取来”
说完回头又看,看了好一会儿后抬头时恰与吴明远四目相对,“像吗?”
吴明远点头的同时叹息声道:“像,太像了,简直神乎其技”
不一会老仆将名满天下的扬州江心镜送了过来,宁知非笑着上前接过后站在方希周面前,使其面容清晰映照在镜中。吴县令则知机的拿起那幅素描并列于镜面旁侧,于是画中人与镜中人就有了鲜明的对照。
方希周看看镜子再看看画,如是者数次后亦自一声长叹,“明府所言不虚,真神乎其技也!”
吴县令目光一转到了宁知非脸上,“不用笔墨却能绘人像惟妙惟肖,宁生从哪儿学来如此奇技?”
宁知非对方先生与吴县令的惊叹并不意外。
古代画人物画不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说不像本人,很多时候甚至都不像真人。
究其原因,古代人物画跟国画一样也走的是写意的路数,并不系统运用透视术,对光影变化的表现也太主观,其魅力和极力追求的境界从来都不是像,而是线条和气韵。
简而言之,这是绘画技法的差异,而他所用之人物技法这个时代根本还没出现,乍一见如此写实的人物画,任谁都难免惊为天人。
“明府谬赞了,学生自己琢磨出的雕虫小技哪里敢当一个‘奇’字!”
宁知非拱手谢过吴县令后,侧身向方希周深深一揖道:“先生寿诞将至,学生寒素无以为礼,惟以此画祝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方希周笑得脸上皱纹条条绽开,“此画竟可传世!若是保存的好,三五十年后的后世子孙也可一瞻老朽衰残之貌矣,你有心了。此画山妻必定喜欢,你二人且先宽坐,容我将画送她一观,即刻就回”
说完,他也不等两人说什么,捧着画献宝似的出去了。宁知非见状自然高兴,为这份寿礼所作的用心终究是没白费。倒是吴县令似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脸上一副沉思的神情。
直到方希周回来,说着老妻的欢喜时他才恢复正常,打开食盒,里面装着的是两瓯好酒,并一盘雕好的小冰鱼,此外尚有两只琉璃樽。
“近日新得了两瓯波斯葡萄酿,独饮无趣特来寻先生以为酒友,倒没想到另有收获”,说完,若有深意的看了宁知非一眼。
宁知非知机的上前接过食盒为两人布酒。鲜红的波斯葡萄酿倒入琉璃樽,再用竹夹子各投一尾小冰鱼入樽中,待樽沿处沁出一层小冰珠,名动大唐的鱼儿酒便大功告成。
宁知非一樽奉于吴县尊,一樽奉于方希周,笑言道:“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吴明府有轻酒好客之风流,先生不可辜负”
方希周接过酒樽笑向吴县令道:“看看他这张嘴,出口即可成章,容貌,风仪也属上佳,生在高阳委实是可惜啊!”说完,竟曼声吟了几句诗,曰:“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以吴明府的见识自能听出这几句诗是出自初唐陈子昂的《感遇》,意思是枝叶繁茂的兰若应季开放,美不胜收,却因生长在偏僻的山谷而无人欣赏,只能幽守空林花颜空老。
“先生说的是,我朝士子重漫游,重交友,重干谒,归根结底还是重扬名,宁家子也合该让他出去看看,我这里倒正好有个机会”
方希周脸色一僵,“现在就让他出去?太早了些吧,且不说他年纪不过十六,通经,辨经的功课也未习完,再则还有州试也为期不远……”
吴县令大笑,“刚刚说‘幽独空林色’的是先生,现在舍不得的还是先生,先生尽管放心,我并无让他远行漫游之意,只是到房州州城走一遭”
“哦”方希周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宁知非,“明府且细言之”
“州衙录事参军事石大人之父将过七十整寿,我意让他入州城为石父绘像,就以他刚才的手段必能博得参军事青睐,就此州试上别有机缘也未可知。先生勿恼,我知先生听不得这话,但时下世风士风就是如此,科试尤重荐举,先生……”
方希周脸色很不好看,但最终只化为一声深长的叹息,看着宁知非道:“世风确乎如此,却与老夫相违,是故某不能替你拿主意,去与不去尔自决之”
宁知非看看方希周再看看一脸期盼之色的吴县令,温润笑道:“不过就是画一幅人像罢了,以石参军阅人之众未必就能看得上我,先生多虑了,学生去去就回,州试之前当不至于耽误了通经”
“好!”吴县令拊掌而赞,“州城早晚要去,就趁着这次去探探路也好,你收拾收拾明日便动身吧,此去一应花费都由县衙承当”
两瓯酒尽,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吴县尊满意而去,方希周看着《五经正义》颇有些意兴阑珊,“以你之聪慧不会看不出他是将你做贺礼以邀好于石志诚,你真要去?”
宁知非收拾着酒后残局,闻问手上没停,“吴明府怎么想的其实并不重要,学生只知道他曾于我有恩,此情不可不报”
“你呀,糊涂,终非君子之器也!”
“学生不想做君子,只求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快意恩仇而已”
“那你还读这圣贤书作甚?白白糟蹋了一身好根骨”方希周恼的连《五经正义》都扔了,拂袖而去。
宁知非小心捡起书,苦笑着摇摇头,却绝不后悔刚才的回答。方先生是最正统的士大夫,有道德洁癖的君子,但自己却不是传统的读书人,永远也不可能是。
罢了,现在就别在他面前招人烦了,等从州城回来他的气也该消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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