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恽便揪着姮芳问东问西,什么几岁了,家中几口人,可曾识文断字,看得出他很喜欢小孩子。可姮芳并不是真的小孩子,拉七扯八的问题让她无从答起,踧踖不安的样子显得很无助。

“丁白楞,你话也太多了。”邵长庚倚着门静静开口,身后朝霞映玉,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丁恽跳脚道:“好你个三尺喙,我不说你牙尖嘴利,你倒说我话多。你不是整日待在舱里酣眠么,现在跑出来作甚。”

“君子动口莫动手。”邵长庚抬手一挡,不让丁恽这家伙近身,“而且,我也没有在舱里酣眠,只是眼睛有点畏光。”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的斗嘴,冯先生就在旁边观看,笑而不语,邵长庚这个学生不喜热闹,别人难免觉得他孤高冷傲,也只有丁恽敢时时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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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离开板闸镇往南驶去,舳舻相属,万里连樯,北上的漕船前后相继、往来不绝。在一处码头附近,冯隽看见有漕船停泊,一名旗甲敞着硬浆白布衫,匾扎裤腰搭着艞板,便道,“有谁知道这旗甲为何上岸?”

冯先生总是心血来潮发问,一干学生往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只知这是一种四百料浅船,可载漕粮五百石。”

“可你看这吃水的深度,绝对在八百石开外。”

“学生知道,学生知道。”丁恽终于等到机会,跃跃欲试道,“漕粮核定只能载五百石,可漕丁往往私下携带置买货物土产,在沿途贩卖,既增加的负荷,又耽误了粮期,所以寿宁侯前些时候颁了新令,正是为了惩治此事。”

“可你们又是否知道漕丁每月俸粮几何?”“不入流的文官月俸三石,漕丁怕是还要低些。”

姮芳没料到这些读书人也会关心漕运事宜,不免竖起耳朵谛听——原来漕丁的月俸竟然只有一石三斗,偶尔赏些布匹棉花,这普通人吃饭尚且不够,何况家中还有妻儿老小需要养活,真真称得上生计窘迫。若不私夹土产贩售换些银两,途中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只能等死了。

“这项新令一颁,漕河上屡出事端,不是旗甲打劫商船,就是漕丁撞翻官船,究其根本,还是不观民风,不达下情,将漕军逼上了绝路。”冯隽刚才还问这旗甲为何上岸,现在就看见那人提着两坛绿豆酒摇摇晃晃回来了。

“豆酒乃是淮安特酿,碧靛般清,其味深长,堪称绿醪,价钱也不便宜。”邵长庚笃定,“这酒自用未免奢侈,怕是用来打点闸头关长居多。”

冯隽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你们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将来秋闱折桂,少不得要在地方上出任官职。须知君子之德,睟面盎背,官吏之德,体察民情。昔日廉范治蜀的典故,值得各位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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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意识到老师不仅是在教他们为官之道,也是在隐晦地批评寿宁侯的新令,“学生受教。”邵长庚抢先应诺,别个人才纷纷出声附和。

只是学子们虽然明白体察民情的道理,但推己及人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那些漕丁旗甲身份地位,如同草芥,比不得一轮新月、半江瑟瑟值得嗟咏。

只有邵长庚知道老师用意不止如此,果然到了四下无人时,冯隽再次点拨爱徒,“你的仕途应该不止于一方小吏,南榜出身的进士,在时务策论中漕运、盐法、税课必通其一,方能得圣上青眼。”

“弟子如今不过童考秀才,不敢凭空妄想。”十六七岁的邵长庚还没有那么明确的鸿鹄大志,反而因为父亲早逝,心志颇为摇摆。

冯隽才想到,弟子虽然出身显贵,却也饱尝了寄人篱下之苦,孤儿寡母撑起一房,必然多思多虑,缺乏决断:“岁秋适逢乡试开科,你就真的不想下场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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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邵家乃是其伯父邵铎之当家,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边防地位超然,但邵家人丁不旺,于外难免感到独木不支。邵母便时常在邵长庚耳边唠叨,让他早入仕途,为伯父分忧,为家族争光,唠叨得久了,耳朵起了茧子,邵长庚的心理隐隐有了抵触。

这次随老师出外游历,随舟逐流,飘来荡去,恰是排遣郁闷的良方,至于老师说的下场应试,邵长庚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身上背负的盛名太多,反而容易裹足不前。

邵父给他讲过周易,履卦第二爻时说“履道坦坦,幽人反而难以自守”,还真是不无道理。

再次踱步到了舷侧,看见那个叫姮芳的小丫头,竟然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发愁的事儿呢,邵长庚不免关切道:“听说你要去南京寻你外祖父?”

“是。”姮芳心里总归是有点怵他的,低垂着头声细如蚊呐。家里的那档子事即使不说,聪明如他也能猜出一二,丢脸暂且不说,还无端端觉得自个儿矮了一头。

邵长庚语气柔和,如春风拂面,“那也不过二三日船程,无须担心太多。到了南京西水关,如果顺路的话,可以再送你一程。”

“你们的目的地也是南京?”这也未免太巧了吧,而且邵家族学的声望不逊于南京国子监,邵大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是冯先生的学生,自然是跟着他在南京国子监进学。不过之前我还拜过通议大夫李大人,习左传、史记和韩柳……”邵长庚细细道来,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听得懂。

小丫头又用那种清澈无辜的眼神望着自己,邵长庚整颗心软软的,手臂一抬就想捏一捏她的小脸,姮芳下意识的往旁边躲闪,恰巧船头一阵颠簸,迎头就是一兜子江浪,眼看就要浇在姮芳身上,邵长庚一个箭步上前,将小丫头护在胸口,浪花溅在他的脊背上,淋了个透湿。

姮芳愧疚道:“你……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就行了。倒是你,别在这船头待了,一回儿风浪更大。”短暂的一抱就放开,邵长庚也能感到小丫头瘦得有多厉害,也不晓得平时父母怎么苛待。

家中也有几位侄女辈的小女娃,平日里纨扇扑蝶,叽叽喳喳很是活泼,不似姮芳这样安安静静的,比他还要话少。

姮芳迟疑着,就这样让湿漉漉的邵大人回去,会不会太过分了!即便他看上去精气爽朗,但也免不了外感风邪,染上寒症。罢了,罢了,大不了今晚夜宿时也给他熬碗热汤,好人做到底吧。

正想着背后传来清亮的一声“阿嚏”,姮芳没忍住掩唇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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